曾经不可一世的加害者伏倒在泠珞的脚下,身体也因为大量失血而开始变得透明起来。她咬着嘴唇,想要阻挡咳出的鲜血与黑雾,另一只手在地面上到处摸寻,却都只是徒劳。
“主人啊……主人……主人……”
她能说的话也仅此而已了。
泠珞捧着从潜意识消逝的身体里掉下的唐刀,呼吸渐渐平静。
她蹲下来,将刀柄塞回加害者的手中,握住了她的五指。加害者冷硬的护腕刮到了泠珞的手背,让她不禁皱眉。
加害者咧开嘴笑了,这下红与黑都失去了节制地从她口里被吐出来。
“一次也好……主人……”
她微弱的语气已经听不出是命令还是恳求。
“不……我不会说……那样愚蠢的诅咒……”
泠珞怔然,机械般地吐出这句加害者曾经说过的歌词,伸出手捂住了对方灵气尽失的双眼,感受着她最后挣扎与的震颤,还有最后只能用气声发出的“主人”的呼唤。她在脑海中回忆起真正的颜语在舞台上志得意满地唱出这段旋律时的身姿,真是光彩夺目。
不知道过了多久,加害者的身体也化为虚无。
泠珞一个人坐在凄清空旷的教学楼天台上,抱紧了手臂,手指透过秋季校服长不厚的衣料,再次感到彻骨的寒冷。
这就是自己所期待的结局吗?
没有起始,也没有终结。入口已经被永远封闭,而出口无迹可寻。
这就是自己的妄想,这就是自己的世界。
简直就是无药可救。
如果妄想是完全错误的话,那么究竟什么才是正确的?泠珞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自己,呼唤着潜意识的指引,然而潜意识却不再回答。她所说的“恢复原来的状态”,也让泠珞无从理解。
身体像是坏掉了一样,每一个部件都发出过度运转的悲鸣。既然大脑坏掉了的话,那么身体的其他地方坏掉也是正常的吧?毕竟自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妄想绝症患者嘛,也许“活着”这个状态本身也是自己妄想出来的也说不定。
是的,一切都是妄想,蓝色的天,还有脚下的教学楼,都不是它们原本的样子——泠珞这样想着,冷笑着,看着被自己大脑虚构的场景一点点地自我解构。
加害者说得对——现实与妄想的力量永远是冲突的。那些奇幻又逼真的景象,在被泠珞的思维否定之后,都像泡沫一样远远地散去了。地平线、天空、栏杆、地砖……都缓缓地碎裂,遁入虚无。虚无不是黑,不是白,也不是即存于泠珞认知中的任何一种颜色,只是一种“状态”,正野蛮地吞噬着这个由她亲手搭建出来的世界,那大片的未知,近乎于盲。
那么,现实又在何处呢?
零羽的流苏已经随着潜意识的消失而消失,泠珞放眼望去,这片空间中再也没有任何看上去能够充当“钥匙”的东西了。
“是啊,毕竟她连一句‘再见’都没有留给我,这个地方怎么还可能有别的东西呢?”
泠珞自嘲地想着,由于极度的寒冷剧烈地咳嗽起来。
得到了泠珞的默许,原本盘踞在她身边的虚无一拥而上,将这个世界的创造者也完全吞进了体内。泠珞默不作声地放任自己被埋进这大片的虚无中去,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自然也就感觉不到物理上的痛苦,或者是心理上的扭曲给脏器带来的负担,只有不再起伏的思绪在虚空中漫无目的地漂浮。
原来这个世界上有如此多的事情根本不能为人力所扭转,到头来一切的一切依然只是被动的等待和随波逐流,直到靠岸的时刻到来。
自己还能做什么呢?已经什么都不能做了啊。除了祈祷回归现实的那一刻快点快点到来之外……
“有的。”
泠珞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像是在夜晚的海面上突然亮起的灯光。
潜意识……?
泠珞感觉自己应该翻了个身,只是四肢也好呼吸的动作也好,都已经被虚无屏蔽了。
“有的……还有能做的事情,不是吗?”
毫无疑问这就是潜意识的声音,模糊地汇聚往一个地方。尽管完全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了,泠珞还是努力地朝她认为的方向前进。也许是像从沉船上逃生的水手一样在大海中划着水,也许是像炮火之下的士兵一样狼狈地匍匐爬行,又或者是像沙漠里看到海市蜃楼的干渴的旅行者,赌上最后的力气奔跑向不知存在与否的绿洲。
“是什么?我们还能做什么……喂!回答我啊!”
无数次尝试发声,泠珞最后终于感觉再次到声带和口腔的存在,在虚无中发出具有实体的声波。
她猛地睁开眼,熟悉的景象再次在眼前重现。教学楼的铁门、天台、栏杆……然后是乌云密布的天空。
一切都和原来一样。
她又回到零羽离开的那天了。
远处钟楼下的日期表的数字清楚地停在“16”那里,时钟的秒针不情愿地踢踏着步子,磨蹭着,连秋叶落下的速度都变得缓慢。
“零羽……发生什么事了?”
在听到泠珞的呼唤时,零羽伶仃的背影不禁摇晃了一下。
“请告诉我好吗?”
“我是泠珞啊,我们是朋友对吧?我们是朋友啊!”
“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给我一个机会吧!只要齐心协力,就没有我们解决不了的问题!”
“我们不是还约好了要一起超越颜语的吗?”
“零羽?零羽?”
泠珞急切而小心地呼唤着,一点点地向零羽所在的地方挪去,生怕稍微迈大半步,这样的相处时光就会被打破。
零羽微微侧头,什么也没有说。她将手搭上栏杆,猛烈的秋风拉扯着她的长发。
“零羽……不!”
泠珞再也忍不住,伸出手向思念已久的朋友跑去。
不会让你再离开我了。
这一次,不能再让你离开我了。
短短十几米的距离恨不得一步跨完,空气的阻力和身体的疼痛全部当做不存在。成功?失败?这样做的意义为何?都不重要了。没有分心的借口了,也没有放手的理由,这是自己必须要修补的破洞,必须要直面的起源。
“因为你是零羽。”所以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我都可以不做思考。
“因为我是罪人。”所以只有这件事我必须弥补和改变。
泠珞身体前倾,决然地踮起了脚。二十多米的距离对她来说已经失去了威胁,零羽的身影和她背后校园里精心布置的绿化仿佛触手可及。
右手撑上栏杆,泠珞追随着零羽的轨迹,纵身一跃。
突然变向的气流没有让泠珞感受到丝毫恐惧。
马上就要接近了……马上就能抓住了……泠珞满心只有这样的念头。
现实又如何?最后一次,她要真正地改变现实。
自己已经不害怕了,已经知道自己不惜经历重重妄想也在追寻的东西了。
——只想要一个回答。不,也许回答也是多余的,只要再让自己看一眼零羽的表情,听零羽说一句话,哪怕一句正式的告别也好,那也足够。
“回来吧?我们一起建一个乐队……超越我们的偶像吧……?”
似乎终于听到了泠珞的心愿,零羽断断续续地,作出试探性的问询。她的嘴微微咧开,露出一个像是笑容的弧度。
“我听你的!你说什么我都会去做的!”
然而,零羽的身影跟潜意识与加害者一样,在半空中变得透明,迅速地趋近于无。自由落体的失重感随着零羽的淡去而突然回归,开始反噬泠珞。零羽在泠珞眼中占据的那一点位置变成了一条毫无人情味的白线,勾勒着人体的轮廓,四周摆放着数字“0”的证据标识。在那人形轮廓的四周,地面像水一样波动着。
“不要!”再次看见那个现场,泠珞尖叫。
但万有引力已经不容反抗。
第一章 妄想症Paranoia 八·还原性(1)
“泠珞,你觉得世界上最令人难过的事情是什么呢?”
“蝴蝶。丑陋的毛毛虫,好不容易可以在梦境中忘记自己的软弱,忘记自己身为害虫的身份,却又生出美丽的翅膀,被光吵醒,被迫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事实,然后还要亲手撕开幽居的洞穴。越痛苦,翅膀越充血,它们就越美丽,然后再次为美丽和“醒着就要活下去”的定律而痛苦。它们会飞,却又只能在俗气的花丛中苟且偷生,仰视着永远触及不到的高空的鹰。然后死亡就突然降临,它们连沾沾自喜的这一点高度也被剥夺。它们甚至不能迎来一次壮烈的坠亡,只是轻飘飘地、轻飘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