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不应该属于他的东西,然而它的存在又是那样地合理。
自己的世界里……出现过泠珞以外的事物么?
——守护者第一次开始思考。
“我以你为耻……”加害者的声音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次元传来,“谄媚、幼稚、自以为是,而且极度无能……爱情?爱情是什么?爱情只不过是优越感的泛滥而已,是这个世界上最狡猾最不靠谱的东西,将大爱的定义扭曲,堂而皇之地坐在情感的最高宝座上,日复一日地误导着人类,带领他们走向麻木和平庸……而你就是这样的存在。”
“我才是那个应该说‘把泠珞还给我’的人!只有她能靠浓烈的情感创造出我们,改写爱与真实的定义。她是独一无二的造物主!你的所作所为只是在摧毁这个天才而已,我绝对无法容忍。我要让她保持清醒,保持对痛苦的感知,这样她才能一直伟大下去!哪怕自我麻醉是她本身的意愿,我也不会放任她沉沦。”
“我要她与我永远在一起,我不会让她再一次改变世界的规则离开我了……”
刀锋在血肉中越陷越深,疼痛感临近峰值,守护者躁动的视野反而逐渐平静下来。
加害者的笑容依然狰狞,而精于表演的守护者却在那当中感受出了某种亟需填满的空虚,与自己灵魂抽离瞬间的恐惧相吻合。
“我不能消失……你想消失吗?你甘心就这样消失吗?!”加害者开始咆哮,“看着我!看看这个不合常理的世界!”
他们的身边再没有第二个人,可被严重破坏过的建筑物都在一点点地恢复原状,像是倒放的电影一样,碎片与尘埃越升越高,最后回归原位。
加害者冰青色的眼瞳中倒映着污浊的血迹,可那点血迹也像是活的,像蒸汽一样缓慢地消散,映出血迹下一张俊朗又陌生的脸。
那个困惑而遥远的人……是谁?
寒意爬上守护者的身体。
他瞪大眼睛,倒映的人也瞪大眼睛,他眨眼,倒映的人也眨眼,可总是慢了半拍,并且倒影与自己认为自己做出的表情有着微妙的不同,像是逐渐失去无线电波控制的机器人一样。
“现在你知道了吗?没有了她给你戴上的‘爱人’帽子,你什么也不是。你不是颜语,不是什么明星演员,你只是一个没有人格的纸片人而已!”
守护者的嘴唇开始哆嗦起来。
泠珞……他要保护他的泠珞……他发誓过的……
她的笑容是真的,她嘴唇的温度是真的,她柔顺的发丝也是真的,崇拜自己的眼神也是真的……
可是,她的眼睛里也真的什么也没有啊?没有颜语,没有钢琴,一片树叶一朵花都没有,整个世界在她眼睛里刻不下任何痕迹。
就像是她与世界彼此互相抛弃了一般。
守护者默念着泠珞的名字,像是要催眠自己一样,可某种坚定的信念随着肩膀伤口中的血液逐渐流失,挥发在了空气里。他惊恐地想要抓住,却什么也做不了。
“你确定,你真的不想活下去吗?”
身体骤然一松,加害者放开了他,几乎是怜悯地看着他剧烈地咳嗽。但那近似怜悯的神情转瞬即逝,她的笑容再次充满了诱惑性和侵略性。
“你对她的‘爱’只不过是另一种依赖罢了,因为你在内心深处深知,没有她的认可,你就会失去存在的理由。你真的想一辈子都靠像狗一样依赖着她过下去吗?我会被她复活,就说明她对你、对整个世界都已经产生了怀疑,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只要她决定抛弃我们,我们就没有反抗的机会。”
“你……”守护者喘着粗气,感觉自己正无可选择地朝深渊滑落下去,“她不会抛弃这个世界的……”他喃喃,声音越来越小。
“不,她会的,她无法接受虚伪,哪怕只有百分之零点零一。”
“我不是颜语……那你呢?你是吗?你否定我,自己却为‘加害者’的身份沾沾自喜,乐在其中?”
加害者只是冷笑。很久之后,她才作出回答:“没错,我比你更像一条狗。只是,只有当我与她地位平等的时候,我才能安心把狗的角色扮演下去,我只是想确保我能永远扮演好这个角色,而不是随时担忧被她否定和宰杀掉的危险。她需要我,而我爱她。哪怕她爱着别人,我也不能消失。”
“她……爱着别人?”守护者心头一颤。
“不然你以为你为什么被创造?你真的以为她那些常人无法承受的崇拜与依赖,都是献给你的吗?我只需要被她恨着就好,我会永远伤害她,所以她不得不恨我。而你——能承担不被她所爱的后果吗?你愿意像一条愚蠢的人鱼一样,毫无价值地变成泡沫消失吗?”
加害者的逼问和她的战斗方式一样凶狠残暴,不给与她面容相近的守护者一点退缩的余地。后者在愈加淡薄的记忆中疯狂翻找着反驳的证据,但留给他的只是越来越多冰冷的空白。
恶心感涌上喉咙,他不由自主地吐出一口鲜血,像一朵彼岸花怒放在没有生机的路面上。身体与寿命仿佛就这样白白丢失了一部分,连同对泠珞深沉的爱一起,失去了重量。
杂乱的划痕又开始干扰视线,加害者喋喋不休的尖锐声音令他头痛欲裂,他开始毫无来由地仇视地面上那团红。
“不管你怎么回想都是没有用的,因为你只是一个被她匆忙赶制、半路出家的替代品而已——她甚至不屑将她最原始的爱意来做你心脏的材料。”
唐刀将整一面砖墙“轰”地一声破坏,粗糙的砂砾洒了一地,而墙后本该是摆放着家具的空间此刻竟然变成一片荒野,某种没有叶子的植物带着不怀好意的花苞静立在那里。
沉默长达数分钟之久,那些砂砾没有复原,而是荒谬地融进了地面,墙体剩下的部分也慢慢变成了透明。
“你看,主人已经改变主意了。”
曾经清澈的天空被漫无边际的光芒填满、烧灼,泛出危险的暖色调。守护者一时间甚至毫不怀疑这渐渐下压的光芒是来自太阳表面的烈焰,能将他们都蒸发在这无情的炙烤中。
加害者将小刀抛还给守护者,大大咧咧地背对着他,享受着绝望到来前的平静。她肩头的纹身闪着黄金一般无法忽视的光芒,比短兵相接时的火花还要尖锐。
“我……不想消失。”
——是谁率先对这残酷的现实举旗反抗?
——这卑微的、愤恨的、与被拟定的剧本背道而驰的陌生的声音,又是来自于谁呢?
【2017.2.19实体书三校版本】
第一章 妄想症Paranoia 六·必然性(3)
不想……消失……不能……消失……
守护者仿佛是为了坚定这样的信念似的,默默地在心底复述着这样的“咒语”。
红色的小刀划过指尖,皮肤上立刻出现了一条红痕,伴随着酥麻的疼痛,慢慢地还能感觉到血管鼓动的节奏。
不论是演员需要细心呵护的身体,还是保护泠珞所必须的体魄和力量,在这一刻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记得那孩子苍白得有些可怜的面庞上,总是挂着一击就碎的淡薄笑容,他曾经发自内心地想要让她真正地快乐起来,不要再受噩梦的侵扰。他总觉得,如果他不拦着泠珞的话,那孩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像一个看上去坚硬的玻璃瓶一样摔进人群中碎了,但即使摔得四分五裂也不会喊疼。她看上去是那样弱小,内心却倔强得不行——明明是初次恋爱还要竭尽全力地遮掩着自己的青涩,对颜语无心说出的任何一句话都想办法做出回应,即使是讨厌的音乐也会为了“不让颜语失望”而强迫自己去创作。
他曾经使尽浑身解数只为了告诉她,不要担心,不要害怕,就算你什么都做不到我也不会抛弃你的。
他曾经对她立誓:“就算世界塌陷,我也会永远守护你的。”
他喜欢那个女孩头发的触感,喜欢她身上散发出来淡淡的清香,喜欢她连玩笑话都要认真思考再做出回答的模样。
他想总有一天他会再次成为那个怀抱花束的人,在谢幕时所有人的见证下打乱计划跑下台去把花献给她,与第一次不同的是,他们会两个人一起逃出那偌大的剧院,留下成百上千不知所措的观众,他们或许会起哄,会鼓掌,会吹口哨,彼此间会交头接耳地确认他们看见的景象。而那个时候他已经牵着她小小的手穿过了整个城市,从日出走到日落,从黄昏走到凌晨,在满是繁星的夜空下一起疲惫地倒在草地上,比赛看谁先睡着——嗯,必须是泠珞先睡着,他喜欢她睡着时像孩子一样对世界充满信任的神情,嘴巴总是像渴求亲吻一样微微撅起,脸颊泛出白天里见不到的血色。不做噩梦的时候她会平静而均匀地呼吸,轻柔的吐息仿佛会催进草地上野花开放的速度,而颜语只要看着这样的景象,就再也睡不着了——他希望这个女孩子只在自己面前才会毫无防备地闭上眼睛,不再对外界担惊受怕,然后他会肩负起看守宝物的责任,充满自豪感地巡视这个对她来说并不友善的世界,将那些威胁她安全和快乐的东西统统排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