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着这么麻烦了,过一会儿再送你回来。”
“这才叫麻烦您呢,我骑个马吧。”
“骑马在前面还像什么样子?”叔叔嗔怪的语气,更近似于撒娇。他身上的香气将自己包裹着,河源院的娇容仿佛在夜里若隐若现——叔叔的脸庞亦在微弱的月光下柔和地闪烁。
“确实不应该这样。”藤大纳言说的话,几乎连自己也听不到。叔叔一昧地领在前面,上了车子。自己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跟着叔叔。
车子由那个老鼠仆人牵着,车轮咕噜咕噜转着,夜里好像变得更静。虽然车里黑茫茫的一片,可总感觉叔叔正看着自己,而且能清楚地看到似的。这样沉默下去,丝毫不是办法。藤大纳言对外面说,“一直往南走,看到罗城门为止吧。”
“什么?”车外那个声音异常尖利。
“要看到罗城门才行!”自己的声音也不觉的尖利起来,变得不像自己。
“什么?”那声音像一根长长的钓线,在风里幽幽地摇动。
“从这儿开始,一直往南走……”自己突然不想说了。车轮咕噜咕噜地转。车外的“什么”又重复了好几遍。
“这个家伙是个笨蛋。”叔叔轻声地说。
藤大纳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那样子沉默着,车子又走了一会儿。叔叔依旧什么也没说。“那么,我出去说吧。”这样子说着,叔叔也没有阻拦。
藤大纳言打开车帘,寒风河水似的灌进了车里。身后的叔叔催促道,“快点儿。”
自己下到地上去,把车帘重新合上。老鼠仆人“啊”地叫了一声,藤大纳言真担心这声音惊动道路两边的人家,“您怎么了?”
“刚才我说,一直这样走下去,看到罗城门为止。”
“是啊,看到罗城门为止,我听见了,怎么了?”
自己真是受够了,就连数落的话也说不出来。
“啊啊,你听到了?”
“往南走,看到罗城门,听得很清楚了。我就想问问,然后呢?”
路上的风一下子无比寒冷。
“先走到那里,接着……”
老鼠侍从又大声说,“您很冷吧!快点到车子上去。”
藤大纳言实在无法说出“右京”这个词眼来,又往后走,爬回了车里。
叔叔问,“说清楚了吗?”
“大概算是。”
叔叔也不再过问,车轮咕噜咕噜地转,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停了下来。
“看见罗城门了!”
眼睛不知什么时候适应了黑夜,叔叔在车内端坐的样子,很清楚的显在眼前了。自己与叔叔在幽暗的车厢内无言对坐,叔叔的脸庞一动不动地朝着自己。
藤大纳言下了车,老鼠仆人说道,“何必这么麻烦地下来,您在车子上吩咐不就好了。”
“然后穿过这里。”自己指着罗城门前面。
“哪里啊?”
“你直接把车子赶到右京就好了。”
“去右京?”
“先往西要走上一会儿吧,然后我再告诉你怎么走。”
“现在去右京吗?”
“快点儿赶路吧,到时候天也要亮了。”自己又回到了车上。这么一进一出,车里好不容易暖和的空气,又冷如针刺。
“嘀嗒嘀嗒”的声音送来,很不巧地下起了雨。
“刚才在说什么呢?”叔叔问道。
“也没什么。”
“我听到右京之类的词了,还有什么欺骗你叔叔的必要吗?”
“您害怕了吗?”
“也没有……”
“害怕就直说好了,现在回去又有什么关系?”
叔叔不再说什么。车子外面那个人吵吵闹闹的,很不像话,“右京啊!这个时候到右京去,真是不想啊!唵嘛呢叭咪吽,去哪里都是好的,出城我也愿意,可是您为什么不多带点侍从出来呢?这下好了,前面弄得煞有介事,结果是要到右京去,那还不如去鞍马山呢。这下子好了,这下子好了!”
车子迟迟没有动,叔叔拿出把扇子来,往车身上“梆梆梆”地敲打,“快点儿走吧!”
“要不然,先回家里找些人再一起过来。”
车子轰隆隆地走起来了,叔叔坐回了对面,一言不发。车子外的那抱怨断断续续地传来,“说什么很远的地方,那就是诱骗您去到右京,真让人不能想。诱骗人去右京作什么?我也是有家室的人,唵嘛呢叭咪吽!今夜一定要平安回去……”
藤大纳言故意说,“家里不方便吗?”
不知为什么,叔叔像是阴沉着脸,很凝重地说,“你也少说一点话吧。”
雨越下越大,把车轮的声音也盖住了。车子外那尖利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纱,“按照大纳言大人的吩咐,将车子赶到地方啦!”
藤大纳言微微站起一点身子对外面喊,“麻烦再往北走吧!”
“什么?”
“麻烦往北走——再请你找一间六角的佛堂。”
这时候车厢变得分外颠簸,每个人的心里都有难以言喻的痛苦。车子再停下来,六角的佛堂像一颗直达云霄的水杉,阴森地插在三人的眼前。
叔叔与自己先进了佛堂避雨,老鼠侍从拴完牛后,“哎呀哎呀”的,也匆匆地赶来。
“这个地方冷得厉害,比外面淋着雨还要冷,怎么会有这么冷的地方呢?要说冷的地方,恐怕就是寒冷地狱。那就是有鬼在这里作祟过。”老鼠仆人说话间,有低语无伦次,叔叔想必比自己更加不安,却忍耐着,一句话不说。
藤大纳言对那仆人吩咐,“佛堂的后面,有一个地方我做了标记,正插着一根树枝,你去找一找。要是找不到,也回来和我说。”
“一起把话说了吧,找到那个地方要作什么?什么话都不说清楚,一会儿这,一会儿那,这种差事我没有办法做啊。”
这是令人厌恶的声音。
“那么我自己去吧。”藤大纳言走出佛堂。很快,叔叔追在自己的后面。
“这个笨蛋不会说话。”叔叔终于说出了像样的话。
“什么呀,叔叔以为我会跟下人较真吗?”
“唉。”叔叔很长地叹了口气,雨中的两个人来回在佛堂的后面盘旋。
“真是奇怪,明明就在这里的。”
“到底是什么呢?”叔叔问。
“前几天还在这里,不,难道是上个月的事?”
“正融!”叔叔厉声喊着。
“叔叔,再一会儿,很快就能找到。”
叔叔走开了,在远处大声呼喊那个仆人的名字,喊了很长时间才停止。脚步声由远及近地送来。
“真是的,实在太可恶了。”
“怎么了?”
“那个笨蛋啊,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叔叔的声音十分低沉,“大概给跑回家了吧。”
“哦……啊,啊。找到了,就在这儿呢。”
“什么呀。”叔叔不明所以,沉闷地问着,那声音现在有点颤抖了。
藤大纳言就地刨起土来。
“做什么呢?为什么要这样?”
“这种事就不劳烦叔叔您了,您就这样看着吧。很可惜的是,晚上这样,也看不清楚什么。”
“到底在做什么?”叔叔后退了几步,自己越是这样,叔叔就愈发不安。
藤大纳言忽然停下,一声不吭地往佛堂前走。叔叔连忙跟上来,不停地问道,“要做什么?到底要做什么?”
说实话,这样的声音太招人厌烦了,而且叔叔的声音本来就很难听。叔叔的样子在自己的心里,渐渐与那名老鼠侍从划上了等号。
“把车子拉过来。”
“拉过来作什么?”
他的叔叔什么时候也变成了一个笨蛋?
“您在车子上等着,好不用淋雨。”
“你刚才在做什么呢?哪怕一点点,好歹告诉我一下吧。”叔叔的语气十分焦急,“之前也是这样,为什么要擅自做那些事?要做什么,至少要跟我商量过才行,我不是你的父亲吗?”
“父亲”这个词,像烛花一样,“砰”地在心里爆了一下。藤大纳言停下步子,叔叔几乎挨着自己。
“之前说讨厌我父亲的,也是叔叔。”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叔叔的口气变了,“现在说这种无聊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说什么?”自己都能想到,叔叔的眉毛像干瘪的橘子一样扭在一起。雨水将两个人都弄得灰头土脸,叔叔一定看起来更加凶神恶煞。空气之中还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