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南+番外(27)

他的心情懊恼的时候,越是觉得这房间里的每一处东西,在客观与遐想的冲突里,都化作独立的个体,长出四肢与脸庞,将他的无能尽收眼底。那一双双眼睛都是抚子惊恐而干涸的泪目。

藤权介如今害怕着夜晚。但奇怪的是,说不出来到底哪里害怕。可是晚霞降临之时,黑夜逐渐将天际吞噬,藤权介缥缈透明的心就会像月亮一样飘至穹顶。黑夜与白昼一定是隔着一座琼楼的。丧服般的重黑像一根长绫圈在他的喉头,原来黑夜是濒死的感觉。正如戴着面具的哥哥无法离开充盈着清寒的旷野,藤权介业已无法将自己独自暴露在无边无际的乌色之下。

他最后想道,如其说我生在这样的家庭是一种幸运,不如说这家庭正是为我量身而造。漫漫长夜开始之时,美丽的灯笼逐一亮起来了。

与此同时,哥哥一定在那种更加明丽的温柔乡里吧。假设这是一种两情相悦,谁会拥有阻止情谊互通的正当?

那个乡下来的长桥局,到京城里当差,兴许吃了不少的苦。说话的语调尽管与贵人别无二致,可每一句话说出口来,总要深思熟虑良久。要是为像哥哥那样的人作一首返歌,恐怕要慌里慌张地四处问人借一本万叶集或小仓百人一首之类的藏书。即使努力观摩多遍,也模仿不大来。绞尽脑汁地写了,初看还略有可圈可点之处,第二眼去看,已经与打油诗相差无几。最后呢,好意思央求别的女房来作吗?与哥哥交换的那个扇面,一定是精心设计的女绘,纵使在自己看来仍旧是低级趣味的东西,甚至还不如自己的手笔,仍旧被哥哥当作珍宝一般地收藏。

在情/欲编织的幻梦里,寻求一剂抚慰精神的良方,这样的人是藤权介所看不起的。当设想到哥哥低声下气地去讨好那个姑娘,藤权介的心里涌来抑止不住的悲伤。

哥哥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又是什么时候变成那样的呢?因为那改变过于频繁,原本陌生的认识又因为过度的频繁而变得如苦海的彼岸一般遥远。藤权介每一天的意识里,都在为那个不断更新的未知存在忧心不已。由于自己耍的一个把戏,长桥局正处在一个个恍如仙境的梦,面如好女的公子与她相拥在藤花与松林的树影中。此故,她一定会周而复始地央求哥哥将面具打开。正如自己话里所说的那样,“您不教我看的真容,原本属于天上的世界。唯恐这凡俗的尘埃对您有所玷污,故而将自己的面貌潜藏在面具的后面吧。”

哥哥的话,会怎么作答呢?如果没有立刻逃走,兴许会说,“我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丑陋之人,也许前生的大恶犯下太多。如今方得上天的垂怜,教你这样善解人意的好人来到我的身边。”

可是几帐上的帷幕颤动起来,一只纤弱的手掌将二人的屏障打开。心怀春思的长桥局,正以含苞待放的模样,初次显露在藤中纳言的面前。因为哥哥的无动于衷,那花朵几因蒙羞而接近枯萎。他到底哪里厌恶她了呢?是脸蛋不够漂亮,身材不够秀丽,还是才德不能与他相配?长桥局这一人,乍看之下,似乎十全十美,无可指摘之处。细看之下,又觉得不稂不莠,瑕瑜互见。值得赞美的地方,实在却很平庸,原本平庸的地方,却不见得教人多么可恨。这样一人嫁到寻常人的家里,虽不至于说蓬荜生辉,也不尽然是门当户对。

长桥局心里自然就想着,我与藤中纳言的感情不为人看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一开始并不指望能他的正妻,何以用这样态度来对待我呢?这教我多么伤心。

正掀着帷幕的手,眼看要放下去了。藤中纳言这才大梦初醒般地往前踱步,高大的身子挤进房间,长桥局不由退了几步。藤中纳言伫在原地无所动作,握成拳头的手放在身侧,不自觉令人想起“不解风情之人”的话来。藤中纳言落魄得好像一个落水之人。

难道他写来的那些情意绵绵的诗歌都是找人代做的吗?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坐下来了。两个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长桥局看见藤中纳言的手背泛着红色,紧紧地崩在膝盖上,便对他说,“屋子里很热的话,就摘下面具来罢。”

尽管是很细小的声音,仍然一字不差地刺进藤中纳言的耳中。

“这是不可能的,”藤中纳言垂下头颅,面具的下沿搁在他的脖颈上,发出笨重的“砰”声,“我没有法子将这面具摘下来。”

长桥局问,“难道要一生都戴在脸上吗?”

“唯一不害怕我的脸的那个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这种病,真的就那么可怕吗?”

“这是寻常人无可想象的病症,只要看见了我的脸,哪怕是短短的一瞬,心里也会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

“我不相信有那种疾病的存在,你为什么不把面具打开,让我一探究竟?这样,到底害不害怕,也就很明白了。”

这样说了,藤中纳言并不回答。长桥局想,他到底很不愿面对此一类的问题,每回我故意提起,都显出像是现在这幅样子。我便觉得很不痛快。值得可喜的,唯独今天清楚见到了面具的模样。不知从哪里听说,这样一张面具的样子,正是根据藤中纳言的相貌制作而成的。现在的微光之下,那面具上重彩绘制的金色眼睛,好像正在对着自己吟诵爱恋的诗歌。

长桥局如同藤蔓的双手攀到面具的边缘,含着浅笑的面具上似乎一闪而过慌张的神色。藤中纳言陡然站起,面具也升到了半空的高度,他转过身去,面具也隐藏到了背面。长桥局连忙说,“其实我心里很知道,你在想什么的。可你却一点都不明白我心里的事。至始至终你都不明白,长什么样子与我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

这一会儿的时间里,藤中纳言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帷屏的后面,唯独耳畔的脚步,分外的清晰。

那么,是什么时候如愿看见了藤中纳言的长相?正如文章一开始所讲述的那样,自然而然可以联系起来。

先前那一回不尽如人意的不辞而别,其实远远没到永不相见的时候。宫里的私差屡屡往来,正是由于藤中纳言时常送去慰问的礼物。能逗女子开心的,无非新鲜的花枝,上好的绸缎,御赐的香球。可往往能够教人真诚喜欢的东西,总是别样的贵重。且不论寻常人家的小姐,像内侍这样人微言轻的女官,承受的太多,必然是一种痛苦。

长桥局佯装把东西收下,作回信时再委托跑腿的家臣将东西送还回去。到了某一天,定光大进找到她面前,“设若一点儿也不受,要我怎么交差才算好看呢?”

长桥局回答,“不应受的东西却受了,这实在没有规矩。”

大进却道,“就当作是中宫或者主上的赏赐,不也很好吗?为什么那些赏赐就能很轻易地受领呢?”

这个定光大进嘴巴很笨,也不是一次两次听说。藤中纳言与自己共处一室的那日,也是堪比此间情形的尴尬,长桥局不觉想到那名伶牙俐齿的藤权介。

长桥局道,“总之,拿回去吧。”又唯恐他听不懂,继续说,“这话我就当作没听过罢。”

大进似乎也觉得举出的例子不适时宜,便把脑袋颔下去,不怎么说话。屋子里发出“沙沙”的声音,长桥局好像拿出了怀纸,在书写着什么。大进突然想到什么的,对长桥局说,“尽管这样,有一些东西您还是收下的好。”

“还是拿回去吧。”长桥局的语气有着倦意。

大进说,“我与大人一样,不擅长待人之道。毕竟生病的那一段日子痛苦非常,大人是个不幸之人,这种不幸正是永无绝衰的孤独所带来的,您请谅解了吧。”

四下里又只剩那种“沙沙”的声响,大进在帷屏的外面静静等候,长桥局突然唤道,“喂。”

大进问,“怎么了?”

“问你个问题吧。”

大进说,“回信写不顺利的话,我一会儿再来拿。”

平时的信件固然写得很磨蹭,但这会儿的信其实已经写好了。长桥局没有解释的那份闲情,便说,“不幸之人的模样,你应该见过的吧。”

大进“啊”了一声。

长桥局一面问道,“那么,是什么样的呢?”一面将袖子抓得很紧。每当触及这个问题时,她都有种迫切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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