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南+番外(13)

事到如今,藤权介不敢去看哥哥戴上面具的脸了。

鸭川上空的雨丝变得像铁锥,骤然猛烈地拍打在彼此的头顶,要挟似的强迫藤权介颔首看到地上去。

哥哥的声音偏偏近得像在耳旁说,“我说起话来,也真是荒唐。明知道过去的事情永远不会过去……总以为时间长久了,像受伤地方的疤痕会自然的淡去,属于我的伤痕也应要淡去。”

可鸭川神官置若罔闻,语气较方才那有情感的枯枝断裂,这时候竟显得官方起来,像个检非违使办案似的询问,“这个面具,一直戴在脸上么?”

很长时间也没有回答。鸭川神官开始陶醉在自己的幻想里,“按你的秉性,睡觉时也不摘下来罢。”

四下里只有清晰的雨声。藤权介的脸上渐渐现出轻蔑的神情。他想象着当时令恢复升殿的哥哥情绪失控的罪魁祸首的嘴脸。别人的伤口正疼,却尽情凭着自己的喜好地去揭开,再自行其是之人也不会作出这种旁若无人的行径。

鸭川神官似乎说到了兴头,“吃饭喝水的时候要怎么办?仍然僵持着戴那面具么?趁私下无人的时候,揭开来吃一点罢。可那面具戴得久了,呼吸也不会顺畅。”过了一会儿,料定藤中纳言不会参与这个话题,又换了一种纠缠,“是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这幅模样。”

藤权介脸颊滚烫,心里蓦地涌上羞耻的感觉。他将御剑收回到系在腰上的剑鞘,身体往反的方向一别,招呼两个随从准备离开。突然间,哥哥的声音却擦着项背送至耳旁:

“很久以前就在想,要是当时死了就好了。”

分明很轻松的语气,轻飘飘的一句话。万物却为此停下来了。除了麻木不仁的滂沱大雨,世界好像死了一样。

“为什么活下来了呢。为什么伤疤在身上,总有一天也会淡去?心里便还有一种希望。好像一觉起来都会恢复原样。那种不愿再想起来的事就像做梦一般,都是虚假世界里发生的故事。尽管近在眼前,却与我无关。因为我本不该是那些故事的主角。可就在刚才还看到自己的脸……”

说到这里,一言不发了。鸭川神官问,“受伤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柔美的筚篥一改刚才的哀伤,乍然变成一根龙笛般地尖叫着,“她真的如你所料么?容颜身姿都超乎寻常的完美,可这世上必然不会拥有完美。那个女人的精神还是性格,是存在着缺陷的罢。就在刚才还说,会不会因为我的脸而离开我的身边。到头来对我而言,多好的女人依旧没有任何区别……”

哥哥的声音渐渐的飘远,到末尾几个字处,在说什么也无法听见,徒留下雨的声音在四方蔓延。藤权介无法做到离开之时注目着神社远去。神官也好哥哥也罢,那种陷入狂乱的痛苦之声令他四肢百骸感到透骨的严寒。究其原因,说那话的人绝不是哥哥。他所了解的哥哥,或是记忆中的哥哥,与神社中的藤中纳言是截然相反,互相独立的两人。

因为表现出不喜欢母亲所赠予鞠球的花色的样子。曾经的哥哥拿出自己的那一个,来到藤权介的住处妄图进行一场悄无声息的置换。谁谅那种置换的行为看似与偷窃相差无几,原本在屏风后面窥视的藤权介嚎啕大哭。

藤中纳言愕然紧接手忙脚乱,两个鞠球一时都毕恭毕敬放到藤权介的面前。藤权介却觉得,这是母亲固执己见的惩罚得到了他人的接手。哥哥如祓除时被诵读的祝词般的温柔声音就是对他的蛊惑:

“看你好像不喜欢这个鞠球的样子,时不时地看着我的。我倒觉得正融的也非常好看。”

哥哥故意拿走无人喜欢的葱色,将唯一以唐红与金黄融合在一起的蕾菊色般的鞠球留给藤权介。可蕾菊色或里山吹色能令藤权介想到母亲。淡橘色的灯光照耀在鞠球镀了丝线的表面,鞠球好像忍受痛苦般的沉静。

这一个与那一个,哪一个的颜色藤权介都不喜欢。母亲所拿出来的鞠球,是她特意挑选的成果,精心地排除所有讨好藤权介的可能。即便如此,母亲依然教哥哥先做选择。面对这种揶揄,不论哥哥选择哪种颜色,结果都有一个独一无二的鞠球不属于自己。哥哥将他的与自己的对调,还是一样的结果。

实际上的哥哥却洞悉藤权介内心的所想,将所有的鞠球都放在藤权介的面前,说,“倘若都不喜欢,就说一个喜欢的样式出来。”

藤权介嗓子已经沙哑,说起话来断断续续着,“不喜欢……”

藤中纳言仔细问道,“喜欢什么样的呢?”

这是温柔的谎言,甜蜜的毒药。可哥哥那如镜池一样平静的眼睛里,好像也因为灯光镀上痛苦的神色。

喜欢什么样的,藤权介自己也说不上来,对于手鞠蹴鞠这样一类的东西,也没有特殊的情结。藤权介却不甘心这样放过揭开藤中纳言丑恶嘴脸的机会,便执着地沉默着,不一会儿,又哭哭啼啼起来。

藤中纳言道,“正融好像总是跟着我选一样的东西呢。是正融喜欢的么?还是仅仅想跟哥哥的一样呢?哥哥想听听正融自己的想法。”

这番抚慰业已挑不出毛病,尽管旁人察觉不了,藤权介立刻听出了潜藏在背面的罪恶。家里若是也有兄弟姐妹应当很容易理解,所谓家人最大的罪过,无外乎连至亲的喜恶也不能说出一二。

可是哥哥却没有给他继续在心中埋怨的机会,“但有的时候,却觉得你对若紫色情有独钟。尽管嘴巴上从来没有讲过,可是选帖纸的时候呢,总是率先地将若紫色的拿在手里。唐国的点心,也不论会不会好吃,若紫色样式的或者形状新奇的,先讨过来一点,又舍不得吃的放在手里。是这样的吗?”

藤权介说不出反驳的话了,若是再毫无理由地哭泣,家里还有谁会喜欢自己呢。不日放在熏香后漆筥里的鞠球,被送到自己的房间里来。若紫色的纹路上,用白线绣着别出心裁的交颈仙鹤,与现在任何衣服上的纹样或者织物都不一样。若紫色连同葱色与蕾菊色,每一样都属于自己。

他有了哥哥的灵魂被置换的明证。可自己所爱的鞠球是歇斯底里得来的成果,藤权介亦无法证明,哥哥在那个时候没有被置换灵魂。

藤权介回到家中时,狩衣与帽悉数湿透,所幸半臂与衵衣没有大碍,便教人替自己换一件清爽的二蓝色菱纹直衣,端坐在东之对的厢房。

不久日暮西山,打开的格子窗里吹来暮风,东西两门依旧没有迎接的动静。入夜的时候,走廊里点起萤火虫似的立明灯。东门的门口隐约好像有人在说话,藤权介从厢房里走出去看,雨声也在耳畔放大,说话声恍惚又失去了踪影,许久不复响起。

藤权介拍了拍手唤来一个值宿的侍从,询问他,“现在是什么时候?”

侍从又去询问掌管漏刻的家臣来,立即回来禀告说,“刚刚到酉时呢。”

藤权介说,“多喊一下人过来,再装起来一辆丝毛车到东门前罢。”

“这个时候要出去么?”

藤权介并不回答,侍从唯有领命去办了,突然远处送来嘈杂的声音。仔细从雨声中分辨,有细小的说话与足音。藤权介伸长脖子眺望了一会儿,壶庭的深处隐约现出乌紫色的直衣,乌紫在黑夜与灯光的双面烘托下,变成了艳丽的紫红。

藤权介急忙喊人拿来雨盖,撑到院子里一看,藤中纳言正自东门的方向往这里来。他的身边跟着定光大进,两个人都没有穿雨衣。藤权介走到他们的面前,发现那种奇异的服装颜色因雨水濡湿而变得暗沉,白天的时候,这应该是一件二蓝色的衣服。

“快到渡廊上来罢!怎么连雨盖都不打呢?这么晚的时候,还下着雨。”藤权介将伞张到藤中纳言的头顶。藤中纳言只管自己走着路,原本在藤中纳言身前为他撑伞的藤权介为要避让,险些自己栽个跟头。再尾随上去时,也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那种无畏的行走好像百鬼夜行里得到自由的镰鼬。

藤权介吃力地撑着伞问道,“哥哥到哪里去了?”

勇往直前的步子有一瞬间的停滞,原本稳健的步伐这时候乱了,藤权介忙又发问,“到哪里去了?这个时候才回来。身上也弄成了这个样子。我在家里的时候,一直觉得很不安心。”然后便使唤值宿侍童马上到西之对去准备干净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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