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图完毕,易词早已是胸有成竹,提笔沾墨一气呵成,用精细的线条将整幅画面勾勒在画绢上,而后又用蛤粉调制而成的白色均匀地铺在绢布的背面。
这一步名为“托色”,原是因为绢布轻薄不易上色,故而需要在绢布的背面涂以白色来衬托绢画正面的色彩。
做完这一步后,易词转回绢画的正面,依次用淡墨铺色,层层晕染,用调制好的颜色反复上色,最后又用上笔尖稍硬朗的石獾笔勾线……
在经过一系列繁琐而精细的步骤之后,这幅《松石锦鸡图》已然是完成了。
只见一只锦鸡色彩鲜红,呈现于画面的正中心,活灵活现,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山林中飞出画绢来。锦鸡身后,古松、云雾与陡峭层叠的山峦相映相发,使画面更有一种幽深飘逸之感。
易词长吐出一口气,再看窗外,已经是深夜了。不远处的桌上还放着一碗凉掉的汤,整间屋子灯火明亮,而邱凉正趴在长桌的另一边,早已经睡着了。
等到易词叫醒邱凉,邱凉这才一下惊醒过来,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道:“天亮了?”
易词摇头:“还是深夜。”
邱凉想起之前他见到天快黑了,仍然不见易词出来,于是他便推开房门进来把灯点上了。那个时候易词正在专心作画,根本没注意到他,现在易词主动叫醒他,莫非是……
“你画完了?”
邱凉跳了起来,冲到画桌前一看,见到这画的忍不住叹道:“太好了!现在只要让洛安把这幅画带给魏玉舒就好了,剩下的就交给他了。”
第二日。
绢画已经干透,易词将这幅画紧紧卷起包裹起来,叫来了洛安。
当天这幅画就送到了魏玉舒手中。
魏玉舒这一月多以来,乔装打扮成一个模样平凡的文士,很快得到秦王身边亲近的大臣郎中令李闰的赏识。
有了李闰的极力引荐,魏玉舒已经与秦王顾政见面两次。
然而魏玉舒这两次面见秦王顾政,非但没有显露自己的真才实学,反而做出一副迂腐保守的模样。这让秦王顾政厌烦不已,连带着看到李闰都有些烦了。
魏玉舒之所以如此,正是在拿乔,也有试探秦王的求贤若渴的真假和治理好国家的决心之意。
这两次见面交谈下来,魏玉舒看出顾政的确是为求人才不惜代价,胸中更是有一腔热血想要进行一场变革,来实现自己的抱负,这让魏玉舒对他也有了几分欣赏。
魏玉舒正在房里思考第三次面见秦王时该说出何种言论,是一语中的指出秦国现存的危机?还是针砭时弊,提出目前秦国最需要的治国举措?
就在这时,房门外传来一声敲门声。
短促响亮的敲门声后,外面陷入沉默之中。
魏玉舒知道,是洛安来了。
他打开房门,锋利的视线第一时间注意到洛安背后背着的长卷上,眼瞳收缩了一下,表情却并没有什么变化,平静得近乎冷酷。
他从洛安手中接过那副被严密包裹着的长卷,快步拿到长桌边上摊开。
魏玉舒动作不徐不疾,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下手十分轻柔,仿佛在触摸心爱之人的脸。
待到这幅半人高的长卷徐徐展开在他眼前,魏玉舒见着这幅易词连夜画出的《松石锦鸡图》,一双清冷理智的目终于有了变化,透出淡淡笑意,还算满意地道:“倒是有了些长进。”
不过,当魏玉舒视线落到这幅画的最下端,却轻轻皱起了眉头。
这幅《松石锦鸡图》不管是画还是字都堪称技艺双绝,唯独少了一样东西——盖印。
没有盖印,就无从知晓此画是何人所做,没有作画者的名字,也就无从积累名气了。
洛安见魏玉舒收下了画,便准备离开。
魏玉舒出声叫住了洛安,对洛安吩咐道:“这幅画没有盖印。你回去之后传话给易词,让他想一个化名,将化名写给我,我按照他的字迹给他刻一个章。”
洛安点点头,飞身跃起,几个落步消失在此处。
……
“化名?”易词一时间蹙眉思索。
一想到自己的书画就要拿去售卖,因此必须取一个化名,易词的心中又是紧张又是惭愧。
紧张的是担心自己的画无人欣赏问津,沦落成为笑柄;惭愧的是他自诩清高,如今却像个商人一样,担心自己的画是否能卖个好价。
邱凉倒是理解不了易词这复杂纠结的心思,两手交叉放在脑后道:“这不是很正常嘛?卖得价钱越高,想买画的人越多,不就越证明自己的画有价值吗?”
易词被邱凉说服了一些,眉头虽然还是紧拧着,却也开始老老实实思索自己今后的化名了。
化名很重要,相当于他的第二个身份,一个不受拘束的,完全脱离第一个身份而存在的身份。
易词回想起以往躲躲藏藏在深夜作画练字的情形,如今他可以想怎么书画就怎么书画了,没人能指责他玩物丧志了,只是父王留给他的国也亡了……
易词只觉得鼻头一酸,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忍不住仰天一叹道:“如今我已是闲人一个,不若就叫万悲闲人吧!”
易词奋笔疾书,一气呵成,写完之后看也不看,将宣纸交给洛安,悲怆道:“拿去吧。”
邱凉忍不住道:“你这样好像那些不得志的老头子啊。”
易词:“……邱凉你想挨板子了是不是?”
……
当魏玉舒拿到易词写的化名时,平静的面容似乎有些崩裂,但很快恢复一副古井无波的冷静模样对洛安道:“你明日辰时再来我这里,随我去一个地方。”
等到洛安离开后,魏玉舒关上房门,取下自己带在手上的薄如蝉翼的人皮手套,露出一双雪白得能清晰看见每一条蓝色血管的双手。
这双如美玉雕成的手一寸寸在墙壁上摸索着,最终从墙面上取下一个石块。
石块后有一处空当,放着一个枣红色雕刻得精细美观的木箱子。
随后,魏玉舒依次从木箱里取出一小块沉香木的木料,数十把刀头大小不一的雕刻刀,就着这块散发出清雅浓郁香味的沉香木,极为专注地雕刻起来。
一直到夜半三更,魏玉舒终于将这一枚两指长宽的印章雕刻好了。
这枚印章不仅仅将易词所书写的“万悲闲人”三个字完美地复刻在了印章上面,同时造型简单优美,于细节处臻于完美,堪称巧夺天工。
魏玉舒手指摩挲着这枚印章,自语道:“这样他应该会喜欢吧。”
第二日,这幅盖着万悲闲人印章的《松石锦鸡图》被送到了年逾六十的阳雪阁主人松云老人手中。
松云老人在文坛画坛中皆有极为尊崇的地位,于书画方面的造诣高深,堪称一代大家。同时松云老人也是收藏大家,拥有一双能辨别凡俗的毒辣慧眼。
这位精神矍铄、受人尊敬的老者一见到洛安手中徐徐打开的画,双目紧紧盯着画卷片刻,竟是腾地一下站立起来。
他立马走上前凑近了端详这幅画绢,越端详就越是惊叹。
越是懂画之人越能品味到这幅图的精髓所在。
这幅《松石锦鸡图》不论是绘画本身,还是题在画上的几行字迹,技艺都达到了十分的高度。更绝妙的是这幅图上的题字与整幅图的意境构图达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相映相发。
题在画上的字补足了整幅图的大片留白,同时将画的意境表达得更加深远,两者相得益彰,韵味悠长。
松云老人锐利的眼神一下注意到画上的盖章,忍不住抚着胡须长舒口气:“好一个万悲闲人!这盖章上的字疏狂劲瘦,力透纸背,由此字可以想象这万悲闲人该是何等的傲骨铮铮!想来应该是位隐居山林如闲云野鹤般的高人!”
松云老人紧接着追问魏玉舒道:“这幅画你是从何处所得?这万悲闲人究竟是何人,为何拥有如此技艺,天下却未闻其名?”
魏玉舒扮做的富商让抬手洛安收起画卷,转头看着松云老人不卑不亢道:“万悲闲人正如老者所言,是一个隐居在山野的高人。在下机缘巧合得以认识到这位高人,同样惊叹于万悲闲人的技艺,不忍让这些字画蒙尘。于是在我的万般劝说之下,万悲闲人终于答应将这些字画交给在下,让在下为这些字画寻觅一个好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