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就要轮到自己,谢潋终于开始慢吞吞地往胸前别号码牌。忽然他的肩膀上被施加上一股力气。
他回过头。皮肤黝黑的男生拍着他的肩膀,笑容爽朗,“谢潋,我记得你以前没跑过接力吧?”
谢潋舒展了下肩背,面不改色地将自己的肩膀解救出来。“所以这次怎么敢让我替上,”他笑了笑,“——还是最后一棒。”
“相信你呗。你体育那么牛逼。对,上午的跳远你也是第一吧?反正你接到棒后就正常发挥往前跑,准没问题!这场抽到的除了元峥他们班,别的都不行,进决赛跟玩儿一样。”
王洪涛这会儿刚检录完,从前面原地绕了一圈又走过来,顺口贫了句,“什么正常发挥,潋哥指不定今天就给咱们秀个超常发挥呢。”
超常发挥吗。
谢潋站在塑胶跑道上,虚着眼睛看向操场边缘的铁栏杆。
他忽然扭头问旁边赛道的男生,“元峥,现在几点了?”。
“不知道啊,估计四点多?”元峥在原地跳了两下,“你们班怎么派你跑最后一棒啊,以前不都是那个谁,就那个头发有点长的……哎,那个谁来的?”
四点多。
谢潋又看了眼远处。在确定了阻隔了学校与外界的栏杆外空无一人后,他烦躁地抚了下脖子,语气不耐道:“那个谁脚扭了。”
“喔,那你们班这回危险了。之前也就他能和我争争第一。”
发令枪响。
谢潋感受着大地的震颤,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他将眼神里的大部分东西留在原处,收回剩下的一些施舍给身后的赛道,仅仅在偏头的刹那才叫元峥拾得些许掉落的碎渣。
“元峥,你废话好多。”
冲过终点线的瞬间,谢潋听到了仅快他一步的元峥发出一声清晰的“草”。
谢潋顺着惯性又向前跑了两步,在宣布高三组四乘一百接力小组名次的广播声中,他喘着粗气转过身,下意识去看学校栏杆的那一侧。
还是空的。
手掌迅速攥紧,潮湿的手心被指甲抠出几道白印。谢潋舔了下嘴角干裂的细缝,伤口在唾沫的浸润中被刺激出疼痛,一跳一跳地昭示存在。
“可以啊谢潋!”
组里剩下三个人朝他走来。没等面带喜色的王洪涛再说点什么,谢潋就面色有异地抓住他的胳膊,沉声道:“现在几点?”
“啊?”王洪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不懂啊,手机不在身上。”
“他说要来的。”谢潋声音很低。
王洪波没听清,“什么?”
可谢潋不再说了。他气还没喘匀,于是王洪波就看到当眼前人掀起眼睛的时候,黑漆漆的瞳孔里一起一浮地映出自己的影子,像是一片黑色的海,随时要将他吞没。他莫名觉得有点瘆人。
“噢,我、我问问老师!”他赶快转过头,朝着边上最近的裁判老师喊了一嗓子,“李老师,现在几点了啊?”
“快四点半了。决赛四点五十开始,别忘了。”
“谢谢老师!”
“好了,”组里的另一个白净高瘦的男生说:“咱们先抓紧回班级喝点水,歇一下就去检录吧。”
谢潋沉默地跟在三个人的后面。
他想起昨天飘着甜香的厨房,在抽烟机轰轰的噪音中,江也在他的怀里,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自己今天下午有一节活动课,可以外出来看他的比赛。
“你四五点接力比赛吗?”江也当时低着头,似乎是不好意思看他,“好巧啊,我、我那时候正好有活动课诶。你们学校操场不是靠着外面的人行道吗,我可以透过栏杆看你跑步!我一定会准时到的,四点……四点对吧?谢潋,你要等我哦。”
谢潋突然停下脚步。
王洪波转过头,“咋了?”
谢潋站在原地,忽然觉得浑身都痛极了。他发现自己终究是不适合短跑的,就算江也教过他又怎么样,不适合仍旧是不适合。这是既定的身体机能决定的。就像虽然过去了五六分钟,他的小腿肌肉还在能感受到细微的颤抖。同时他也发现,自己也是不适合等待的。他曾经等不到归家的父母,现在也等不到给出承诺的恋人。
“我不想跑了。”他淡淡地说。
“你他妈?”王洪波惊了,三步两步跨大步来到他面前,“兄弟,你真假的啊?”
一黑一白那两人对视一眼,似乎也懵了。
谢潋垂下眼睛,俯身自顾自地敲了敲小腿肚。
没有观众的烟火大会,烟花也会难过吗?
再次直起身子的时候,谢潋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他很快地笑了一下,“说笑罢了。”
第49章 迟到
有些谎言之所以甜蜜,是因为它们善于索取,叫人心甘情愿支付一些代价,来换得片刻欢愉。
若你想要将这短暂的甜延续下去,就得不停地付出新的代价,为一个新的谎。结果褐变的蔗糖也会过火。甜蜜脱水,你的舌尖触到一点苦。
太难了。
江也这么想着。
昨夜谢潋说比赛在四五点举行,他便临时起意,立刻说自己的活动课也在那个时候,多么巧。这纯属扯淡,世上哪来的那么多巧合来供人惊叹。就连一份幸运通常都要掰得稀碎,洒入一百人一千人的怀抱,偶得上帝眷顾的人都只能垂眉搭眼,当一个小小的分数,普通人怎可妄想全部摘得。活动课,江也叹气,他记得它已被改成语文作文课三周。
于是他选择逃课。平日里尽管不是好学生,但江也绝对是个“好乖巧的学生”。十分钟前,他拙劣的演技和单纯的眼睛轻而易举地让老师放松警惕,在捂住胃部喊报告的一瞬,他便获得了一张离开课堂的通行证。
江也本该一鼓作气演到刘旭川的面前,获得一张假条,之后溜得飞快。谁知道刘绪川不仅脑门亮,眼睛也亮得厉害,只一眼,他就拍桌让江也赶紧滚回教室。
谢潋昨夜的那一句“我等你来”点燃了江也。他已经作出约定,自不会停在这里。既然人的一生总要燃烧几回,那么他点亮的为什么不能是今天。
从刘旭川那里出来的时候,江也的脚尖转向了教室的另一边。他出了教学楼后绕了半圈操场,来到学校后墙。这里通常没什么人,墙边的野草偶尔会被一两对亲热的情侣,或是熟练地垒起石块逃学的家伙踩踏,其余的大多时候它们都只是在安静地生长着。
而今天它们迎来了一位新客人。这位客人业务生疏,眼神中流露着几分迷茫。他先是垫脚看了看,接着又左右扭了扭头,然而很快,他的表情就变了。
江也从未修习逃学这门选修课,第一次来到后墙这里,他还没来得及摸一摸墙上凸起的砖,或是踢来一些垫脚的石块,一转脸他就远远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高二的教导主任,他不会认错。这个肥胖的中年男人周身围绕着一些烟雾,手上拿一部手机,用以接收他一口骂街的家乡话。
“册那,”他骂骂咧咧地向这边走近,“勿要让我知道这小宁又打人——”
现在翻墙就是自寻死路。江也来不及多想,扭头向操场边的公共厕所冲去。
在他躲进一个隔间后,很快,伴随着空气中第一缕烟味的侵入,他听到水柱冲击便池的声音。
江也摸出手机,静音之后给谢潋发消息,大致意思是他记错了附中操场的方向,可能要比预计时间晚到一些,接着又小心翼翼地将手机滑回口袋。他此时的状态算得上狼狈,后背贴着卫生间隔间的门板,额角渗出一点薄汗。这汗的出现不知是因为慌乱,还是因为谎话。
等了约莫有一两分钟,外头响起冲水声。江也听到细微的金属摩擦声,水龙头的声音在之后的五秒内响起,最后是渐远的脚步声,直到远得微不可闻。
江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拨开滑锁,重获心虚又悸动的自由。
翻墙比预想中要多花了一点时间。
但在飞速赶往附中之前,江也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小跑着到了学校外的打印店,他抬起头,时间已经过了四点半。他从店老板的手里接过长长的一条泡沫板,拿出手机付款时,他发现自己先前那条消息还是没有被回复。
可没时间再去问了。江也谢过复印店老板,笨拙地抱起泡沫板,转身急匆匆地推开门。动作间玻璃上倒映出一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