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着前方伸出手来,皮肤苍白,五指修长清瘦,骨节分明,然后做了一个虚虚握着的动作,猛然往下一刺,像是用一把冰冷的利刃刺破敌人的心口,然后往下划开,林奴儿的心也跟着猛然一跳。
顾梧轻轻道:“然后他就死了,肠穿肚破,在马背上滚了下去。”
他的眼神变得悠远,直到如今,他还能回想起来,景仁帝当时看见他坐在血泊里的模样,眼神震惊,仿佛不可置信,五岁的顾梧站起来,丝毫不在意满身的鲜血,把一个头颅扔在地上,骨碌碌滚到了帝王的面前。
他笑道,父皇,我把他杀了。
林奴儿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能听出来顾梧的委屈和不满,即便他的语气这般轻飘飘的,但是当年的事情仍旧如同一道鸿沟,横在了这一对父子之间,以至于他再也不相信景仁帝。
过了许久,林奴儿才道:“你后来……没有问过他吗?”
“问过,”顾梧淡淡道:“不过在我问他之前,听见母妃和他说话,说我性情残忍,以后难当大任,这辈子做个闲散王爷就行了,如果哪天太子出了事,也绝不能让我登基。”
说到这里,他蹭了蹭林奴儿的脸颊,小声道:“奴儿也觉得我残忍吗?”
林奴儿一时未语,空气静默得可怕,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顾梧那双凤眸变得幽深阴冷,他侧着头看着少女的脸颊,眼神一错也不错,仿佛陷入了魔怔一般,不肯放过她的一丝表情。
终于,林奴儿感觉到顾梧的双臂越来越紧,紧到她几乎要喘不上气,她轻声道:“我虽未曾读过什么书,但是也听说过一句话,叫人性本恶。”
顾梧一怔,听见她继续道:“每一个人出生之时,都是懵懂不晓事的,与野兽毫无二致,你教他什么,他便学什么,若是无人教导,任其自由地长大,便也是野兽,但这不是野兽的错,生存如此。”
林奴儿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只兽,你不是生性残忍,你只是不懂得管教那一只兽罢了。”
顾梧沉默了好一阵子,他双手的力道略微松了些许,声音低哑道:“那奴儿会替我管教它吗?”
林奴儿深吸一口气,她挣开顾梧的手,转过身来,不出意外地看见了少年那双微红的凤眸,她道:“如果你愿意的话。”
少年眨了眨眼,有透明的水迹自他的眸中滑落下来,打在地上,溅起一丝微尘,他笑起来,俊美的眉目透着灼灼的光,道:“当然。”
他愿意把一切都交给她,包括栓着那只野兽的绳索,与他的生命,生生世世都是如此,无需分离。
世上再没有比奴儿更美好的人和事物了。
第63章 “我昨夜算了一卦——”……
雪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停了, 林奴儿四下张望,见这破破烂烂的宫殿里竟真的什么也没有,八面漏风,冰寒入骨, 她只站了这么一会便受不住了, 蹙起眉尖, 道:“你夜里就住在这里?”
顾梧道:“旁边还有一间偏殿。”
林奴儿过去看了, 那偏殿倒是没破, 也有干净的被褥, 显然景仁帝没有真的想让他吃苦, 只是因为炭盆没有点燃, 这偏殿里也冷如冰窖, 同外面没什么区别。
林奴儿道:“为何不生炭?”
顾梧沉默片刻, 才道:“我不会。”
林奴儿:……
罢了,她把斗篷解下来交给小梨, 伸手道:“火折子有么?”
顾梧想了想,把柜架和床头都翻过一遍, 才在床脚的地上找到了一个火折子, 林奴儿熟练地将火生起来,炭也渐渐烧红了,殿内才总算有了一丝暖意。
她伸手放在炭盆上烤了烤,僵硬的手指总算得以顺利舒展开来,顾梧伸手捏了捏,又张开手替她捂着,当着两个婢女的面,林奴儿难得地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她试图抽出手来, 却被顾梧捂得更紧。
小梨和夏桃对视了一眼,皆是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笑意。
林奴儿只好装作不经意的模样,打量着四周的陈设,这个偏殿大约是打扫过的,还算干净,只是实在简陋了些,她道:“父皇可说过要你在这里待多久?”
顾梧把玩着她软乎乎的手指,头也不抬地道:“不知道,他派了人在外面看着,不许我出去。”
林奴儿想起来的时候,门口确实有几个太监正在看守,她道:“不如我去求见父皇,这么冷的天气,待在这种地方终归不妥,万一又生病了怎么办?”
她想起一事,忽然问道:“之前禁庭里不是还有个女人,如今去哪里了?”
顾梧道:“似乎是病死了,昨日被拖走了。”
林奴儿心里一跳,更觉得这地方不吉利,阴气重,道:“我即刻去见父皇。”
顾梧道:“我与你同去。”
林奴儿看了他一眼,犹豫道:“当真?你之前不是说……”
顾梧笑起来,少年眉目俊美,整个人在天光下仿佛会发光一般,如同一块精心雕琢过的美玉,他道:“若有奴儿陪着,我便什么也不怕的。”
听了这话,林奴儿心中微暖,道:“好,那我们一同去。”
顾梧亲手替她系上斗篷,林奴儿忽然想起什么,从袖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来,是一枚银襟扣,制成小蝴蝶的样式,在天光下闪烁着微亮的光,顾梧看了一眼,道:“这是什么?”
林奴儿举着那银扣端详了一会,道:“在之前的正殿里捡到的,你认得吗?”
顾梧接过去看了看,眉头微皱,道:“似乎有些眼熟,但是记不起来了,不过这样式不算特别,兴许是哪个宫人落下的,禁庭里经常有犯了错的宫人和嫔妃缢死,掉一粒扣子不足为奇。”
紧跟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表情微变,林奴儿道:“怎么了?”
顾梧轻声道:“最近缢死的那个是谁,奴儿还记得吗?”
他这么一说,林奴儿就想起来了:“是春雪。”
她中毒之后,春雪就吊死在这里了,表面上看似是畏罪自尽,但当时景仁帝亲自下了定论,说其中肯定有隐情。
顾梧神色凝重地将那枚银扣举到面前,对着天光端详,道:“上面几乎没什么灰尘,必然是最近才掉的。”
林奴儿问道:“或许就是春雪身上的扣子掉了?”
顾梧道:“一等宫婢不可佩银饰,所以此物的主人身份应当比一等宫婢要高。”
而当初的重华宫里,地位比一等宫婢还高的,除了她与顾梧以外,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吴嬷嬷,另一个是掌事姑姑兰月。
林奴儿道:“吴嬷嬷已被问罪了,但是因为上次事发之时,兰月未曾在重华宫,所以没有被牵连,如今还在王府里。”
顾梧把那枚银扣收起来,道:“此事等我出去之后再查。”
林奴儿带着顾梧出了禁庭,那看守的太监大约是得了吩咐,并没有过来阻拦,林奴儿心下一松,猜测着,大约是景仁帝嘱咐过什么,只不许顾梧单独离开,怕他闯祸。
两人一同到乾清宫求见景仁帝,等候宫人通传,林奴儿在台阶上站着,看见顾梧脸色有些苍白,便将手炉塞给他:“拿着。”
顾梧自打懂事以后,还从没用过这东西,皆因觉得男子用手炉,似乎……娘们兮兮的?
但是如今奴儿塞给他,他便欣然接了,面上还露出一丝高兴的笑意来,和她并肩站着,只用右手揣着手炉,让林奴儿把左手伸进去,两人一同暖着手。
林奴儿倒是不介意,离开禁庭的时候,她把烧好的炭都放进手炉里了,这会儿暖呼呼的,不多时手心就出了汗意,然后她就感觉到有什么轻轻划过自己的手心,握住了她的手指,捏了捏。
林奴儿:……
她扭头看顾梧,对方正一本正经地看门廊下的雪,道:“奴儿,等过阵子下大雪了,我们再堆个雪人吧?”
说话间,手还抓着她不放,这分明是把她当暖手炉了,林奴儿险些要被他气笑了,正在这时,殿里出来了个小太监,躬身道:“请王爷和王妃娘娘入殿觐见。”
林奴儿抽出手来,道:“走了。”
两人一同入了殿,殿里烧着地龙,还点了炭盆,暖融融的空气扑面而来,景仁帝正坐在榻边,太子妃竟然也在,见了他们来,微笑颔首。
林奴儿与顾梧行了礼,景仁帝摆了摆手,道:“起来了,梁春,给他们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