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林奴儿没走,反而跪了下来,道:“婆婆已经去了,奴儿求大娘子,把婆婆的卖身契给奴儿吧。”
她低垂着头,听见上方传来大娘子轻叹了一口气,吩咐道:“翠儿,去把我那个匣子取来。”
孙婆婆的卖身契,就是一张轻飘飘的纸,上面写了许多蝇头小字,林奴儿也看不懂,她从没识过字的,只看见末尾处有一个红红的指印。
她轻轻抚着那个印子,困住了婆婆这么多年,原来就是这个东西。
她问大娘子:“婆婆叫什么名字?”
大娘子想了想,道:“叫孙红玉。”
真好听,林奴儿想,眼睛一眨,泪水便滚落下来,打在纸页上,把字沁出了一朵一朵细小的墨色花儿。
……
次日一早,林奴儿就带着小梨,跟着柴永宁离开了琼楼,往柴府的方向去了,小梨第一次坐马车,颇觉新奇,一双眼睛到处看,手足无措,一动也不敢动,林奴儿扒着马车窗往外看,琼楼渐渐远去,最后拐过街角,再也看不见了。
婆婆,我终于离开了那里。
可是以后又会去往何处呢?
她趴在窗沿,黑玉一般的眸中露出茫然之色,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如今的选择是对还是错,但事已至此,已经容不得她回头了。
柴永宁领着两人回了府,果不其然又挨了柴老爷一通臭骂,他不服气道:“您若有法子,自不必用我这馊主意了。”
可是柴老爷也没有什么好主意,父子两人争执了一番,最后还是柴夫人拍板,反正人也买回来了,她是不舍得让女儿嫁给秦王那个傻子的,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林奴儿对这一切自然是毫不意外,还安慰忐忑的小梨,道:“也不尽是坏事,总有活路的。”
婚期就在十日后,已经很近了,柴府立即安排了教养嬷嬷来教导林奴儿规矩,还给她改了个名字叫柴晚晚,故意与柴婉儿同音,算作一个小小的把戏,日后也有回辩的余地。
教了一两日的规矩,柴府才发现林奴儿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竟全然是个白丁,没敢往外请先生,只让柴永宁教着,姑且识得几个算几个。
林奴儿又是学规矩又是习字,她在书桌前捉着笔划拉,柴永宁便百无聊赖地掸了掸她头顶上盛了水的盘子,恨铁不成钢地道:“又写错了,你怎么这样笨?我的银雪不知比你聪明了多少。”
林奴儿翻了一个白眼,心道,口口声声你的银雪,没银子你摸得着人家吗?呿——
柴永宁瞟她一眼:“你是不是又在心里骂我?”
林奴儿立即道:“没有,怎么可能?”
柴永宁:“那就是骂了。”
林奴儿闭了嘴,自从上次被他抓到自己背地里会偷偷骂人之后,柴永宁就总疑心她在骂他,就比如现在。
林奴儿清了清嗓子,转过头,眨巴了眼,十分真诚地望着他:“公子多虑了,奴儿怎么敢?”
她那双眸子漆黑如墨,很是好看,这样看着人时,竟恍惚叫人生出一种被温柔注视的感觉,仿佛这个人将一切的心思都袒露在你面前,纯净无垢。
柴永宁怔了一下,尔后不知怎么生出几分恼怒,皱着眉道:“快练你的字吧,免得旁人以为我们柴府养出个白丁来。”
就这样日复一日,直到婚期来临那一天,林奴儿才将将不过习了一百来字,这已是不眠不休的结果了,柴府也没指望真教出个什么世家小姐来,面上糊弄得过去就行,反正眼下这关节,谁也顾不上秦王了。
大婚那一日,柴府的嬷嬷们拿了婚服来给林奴儿穿上,因着她体型圆胖,婚服也做的很大,像一个巨大的面袋子,单袖子就能兜进一个小梨。
小梨踮着脚替她整理发髻,看着上面的金饰发簪,小声感叹道:“好漂亮啊,奴儿姐姐。”
她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摸到黄金,林奴儿看了看铜镜里面,满头珠翠,柴府很大方,就算不是正经的小姐出嫁,首饰婚服也是备得周全,倒不是因为多么上心,而是因为这些都是顺带的。
就像柴永宁答应替她赎出小梨一样,顺便罢了。
林奴儿拼尽全力,小心翼翼,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积攒了七八年的钱,到头来却成了一场空,而柴永宁随口一句,就轻松解决了。
她之前还想着,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们过得不比她快活,现在看来实在是可笑,有权有势的快活,是她们这种人想象不到的。
林奴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髻高挽,金簪玉坠,婚服赤红如火,上面用金银丝线绣着各式各样的花纹,仍旧是那一张圆如银盘的脸,只是忽然变得十分陌生了。
嬷嬷道:“吉时到了,小姐请吧。”
外头有人道:“宫里派人来了,快些。”
那嬷嬷连忙把大红的盖头往林奴儿头上一罩,扶着她往门口走,林奴儿听见了柴永宁的声音:“都妥当了?”
“妥了妥了。”
那嬷嬷笑容可掬地道:“还得请大少爷把小姐背出去。”
柴永宁嘶地倒抽一口冷气,震惊道:“我,背她?”
他上下打量着那红红的一团林奴儿,道:“我如何背得动?”
嬷嬷扯着他的袖子小声道:“宫里头已经来人了,都看着呢,还得辛苦大少爷一回。”
柴永宁没奈何,事到如今,倒也不拘这一桩了,便俯身去背起林奴儿,一边忍不住就拿出往日教训自家妹妹的那一套,咬着牙低声道:“你以后记得少吃些,这么胖,以后谁还娶——”
话到这里忽然顿住,他想起来林奴儿今天已经出嫁了,遂改口道:“这么胖,以后谁背得起你?”
林奴儿默默骂道,背不起就背不起,谁稀罕?
柴永宁跨出大门,又叮嘱道:“秦王如今虽然年纪到了,但是因为痴傻的缘故,并没有开辟府邸,所以还是住在皇宫里,你入了宫后,万事自己小心。”
柴永宁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叮嘱,他站在门口,看喜婆扶着林奴儿上了轿子,心想,兴许是因为怜悯吧。
第6章 “他说他不男不女。”……
林奴儿盖着大红盖头,被送到了花轿上,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四周吹吹打打,伴随着人群吵嚷,还有许多人高声道喜,一派热闹非凡。
喜轿被抬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看见轿夫们的肩膀往下一坠,又想起方才新娘子的体型,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声,有好事者喊道:“可稳着点些!别摔着王妃了。”
众人又是大笑,唢呐笙箫热热闹闹地响起来,一路往御街的方向而去了,路边不时有百姓过来观看,这里头可是王妃,难得一见呢。
御街到了头,路口排列分放着黑漆杈子,有皇城禁军看守,待见了迎亲队伍来,便立即有人出来把那些拦路的杈子都撤下了。
小梨跟在喜轿旁,唢呐声音震得她两耳嗡嗡作响,头昏脑涨,抬头望去,一眼就看见了城门口打头的那匹大黑马,马上坐了个人,穿着大红色的喜服,头戴金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更引人注目的则是他那张脸,眉如墨画,鬓若刀裁,唇红齿白,一双眼睛如点漆一般,好一个少年郎!
只是少年郎手里抓着一块芝麻糖,正津津有味地吮吸着,眼睛盯着胸前挂着的红绸,不时伸手去摆弄一下,顺便把手掌上沾着的芝麻粒蹭掉了,心无旁骛,就好像他只是单纯出来吃糖瞧热闹似的。
小梨想,这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正常的人。
喜轿到了近前停下来,候在顾梧身边的宫人连忙提醒道:“王爷,该请王妃出来了。”
顾梧却置若罔闻,不理不睬,专心地吃着他的芝麻糖,连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在众目睽睽之下,旁边的宫人们不敢说什么,于是顾梧很快就把两块芝麻糖都吃完了,他咂吧了一下嘴,四下里望望,把手伸到一名宫人面前,道:“糖!”
那宫人苦着脸道:“哎哟我的王爷,都要成亲了,怎么还想着吃糖啊?”
顾梧见他不肯给,顿时闹将起来,一把揪起他的帽子扔开,然后就要跳下马,他这一通折腾,马有些受惊,开始不安地走动起来,顾梧犹自不觉,如一个孩子那般大吵大嚷:“回去!回去!我要吃糖!”
宫人们连忙一拥而上,纷纷安抚他,但是顾梧就是不听,谁敢碰他,他就抓谁,十分的凶蛮,不少宫人的脸都被他挠出了血道子,叫苦不迭,这情景宛如一场闹剧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