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脚步极快,高贵公公勉力跟上。
行到落英宫外,借伞的宫人恰捧了一把鸦青油纸伞跑了出来,悬于皇帝头上。
雨珠顺着伞檐落下如帘,萧衍侧头不经意地一望。
便见一个黛青身影长跪于落英外石阶之前。
雨水瓢泼,将此人淋得狼狈至极。
只是此人背影分外熟悉,他见过此人。
萧衍定睛细看。
赵婉。
高贵公公见皇帝停下脚步,不解地随他目光一望,也瞧见了跪在地上的婉美人。
“陛下若是怜惜婉美人,奴才这就差人去扶她起来,送回秀怡殿……”
“去罢。”
赵婉跪在此处已有一个时辰,一刻之前,天空突降大雨,水花从头浇下,落到膝处,在她腿前淌成了一个小小水涡,她周身浸湿,如同被人从水中捞起,冰冷刺骨。
身后有疾步声传来,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才回头看。
是两个御前的青衣紫带宦官。
两人冒雨而来,一左一右夹着她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拖了起来。
赵婉膝盖一软,人便往下栽去,幸而被两人稳稳扶住。
一人在她耳边道:“婉美人站稳些,陛下怜惜美人,奴才这就送婉美人回秀怡殿。”
赵婉闻言一怔,竭力远望,见到朱漆宫门外,重重雨帘下似乎有一道明黄身影掠过。
她匆忙地福身道:“臣妾谢陛下恩典。”
落英宫中,宫婢冬草见赵婉被两个御前宫侍扶走,急急往寝殿而去,报道:“启禀娘娘,陛下似乎让人将那婉美人送回去了。”
德妃霍地起身,“当真?你见到陛下了?”
冬草摇头,“并未,只见到两个御前的宫人,不过方才有人便跑到殿中来借伞,想必是陛下方才经过?”
德妃怒道:“你方才为何不来报予本宫?”
冬草跪地,“娘娘息怒,奴婢,奴婢也是将将才瞧见……”
德妃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
今日捶丸戏,皇帝本就生了疑心。
司宾司的人不会乱说,可工匠所那个……
她看向冬草,柔声道:“你起来罢……”
“谢娘娘恩典。”
“工匠所都打点了么?”
冬草点点头,“按照娘娘说得,奴婢又差人去了一回,制球之人早就调往了别处……娘娘宽心……”
德妃微微放下心来。
不过是惩戒一个小小的美人,陛下,难道真会为了她,兴师动众一番……
德妃不信。
萧衍回到天禄阁中,骤雨方歇。
他的袍脚沾了雨污,自去寝殿换了一身鸦青常服,便见高贵公公捧了几封信函来。
摆在最上面的就是两封盖印的加急信函。
萧衍先拆了登州府的信函。
齐威,上书致仕,告老卸甲。
萧衍低笑了一声,将书信就着烛火烧了,烧得只剩青灰。
高贵公公垂首端着托盘,站得如同一尊石雕。
萧衍侧目再看金漆托盘中的另一封信函,却是从抚州而来,封上加盖小印是抚州知州顾长通的官印。
抚州下辖两县,只是个州衙门。
加急信函多是军机,再不济也是地方巡抚,府衙门以上的处所往京城发来急函。
非军国大事,无缘无故,地方不能擅自调用驿马。
萧衍不悦地皱了皱眉,才拆开信函来读。
一页薄纸,短短十数行。
他竟读了数遍。
读罢过后,他不禁一声朗笑。
“呈笔墨来,朕要亲自回予顾知州。”
第69章 爸爸去哪儿
是夜, 运送信函的快马自朱雀门外往南而行,沿途每经数驿,便换一驿夫快马而行。
行到抚州之时, 已过了八日有余。
快马行至州衙门前,身背文书袋的驿夫从马上滚落下来,嘴唇干得起皮, 说话略微哆嗦,“顾知州。”便将盖印的信函递给了顾长通。
顾长通双手接过,拜了一拜, 才转头吩咐小吏道:“快,将热茶递给驿使。”
小吏手捧茶碗疾步上前。
“多谢。”驿夫跑过渠城一程, 星夜兼程, 甚是疲倦, 接过茶碗一饮而尽。“下官信已送到,告辞。”
顾长通颔首, 捏着信函,回了府衙, 一路直至书房无人之处,才拆开来看。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一字一句地读过信函。
读罢, 一声长叹。
信上皇帝要招他入京述职,并宣周氏一道入京,名为以商朝廷茶课之策。
如此一来, 他猜得果真不错。
那妇人正是慎王的母妃刘太妃。
顾长通将信函细叠过,放进了书房中的锦盒。
他斟酌半刻,提笔又写一纸书信。
匆匆写罢才走出房门,唤来一个小吏, “速去周家,将此信递予周亭鹤,万不可递予旁人。”
刘太妃如今身在周家骊山茶园。
须得仔细看住。
半月前,他于城中巧遇自青州归返的周亭鹤。
周亭鹤停下车马,特来拜见他。
他起初并未注意到,但尚留在车中的妇人却撩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只此一眼,被顾长通瞧见了。
周亭鹤称那妇人是从青州府洛川一路搭了茶船往渠城的妇人。
可她第一次出远门,到了渠城之后,钱财却被贼人暗偷了去,投亲无门,周亭鹤收留了她,无非多一人口,养在茶园晒茶也罢。
顾长通当日正遇休沐,只着常服,当下听过,未变面色,只赞了周亭鹤数声。
可他回到家中,细细一想,当夜便给皇帝递了急函。
虽然已过经年,那妇人已不是当日模样。
但顾长通仍旧认出了她。
他于京中任职于户部清吏司时,有幸见过先帝于城中出游,匆匆瞥见过辇车之中的刘妃真颜。
当年的刘妃诞下了皇三子萧律,宠冠六宫,城中人人好奇,皆欲一窥真颜。
顾长通见过她。
刘太妃事关重大。
她不在京城,本就蹊跷。
离了萧律的青州,北上渠城,更是奇上加奇。
等待周亭鹤到来的间隙,顾长通便命人先往顾宅送信,准备进京事宜。
待到他和周亭鹤一切安排妥当,真正出发上路,又是两日过去了。
十一月的第一天,京城骤然落雪,冬日的第一场雪。
顾仪立在窗边看雪,纷纷扬扬的雪沫撒在红墙黄瓦之上。
她极目远眺,西面仍旧是重重宫墙,飞檐,斗拱的宫廷。
桃夹见她在窗前立了一会儿了,便道:“司膳司今日遣了人来说,美人问的炒栗的黑沙已是‘养’好了,问美人是否要去试试?”
顾仪回过头,“这就好了?”新摘的栗子好像也不能再等了。
桃夹点头,“前日里高公公还说,万寿节就快到了,各宫都在张罗呢,美人有何打算?”
万寿节……
对啊,已是十一月了。
顾仪自从痛失一千两以后,这段时日一直有些郁郁寡欢。
仿佛不知不觉地就到十一月了。
再过两个月就是新年了……
她不由得轻握了握拳。
“走罢,我们去膳房瞧瞧。”
膳房外间是专门留出来的,供贵人们哪天有了兴致,小试身手的地方。
顾仪上次来这里做过杏花酥饼,因而并不陌生。
掀帘而入,迎面扑来的热气就退却了在外裹挟的霜寒之气。
见到墙边摆着一口铁锅,顾仪脱下身上的黛蓝斗篷递给桃夹,才抬步走了过去。
早有膳房的宫侍迎上前来,“顾美人来了,这‘沙’已养了多日,顾美人若想试试?奴这就把那剥好的栗子送来?”
顾仪点头,“劳烦公公。”
宫侍便将一竹筐的栗子提了过来。
顾仪取过一捧,跟着宫侍的提醒,炒栗。
炒了数回,勉强能看。
她甩了甩微酸的臂膀。
宫侍立刻笑道:“美人累了就歇歇罢,其实不劳美人动手亦可,奴才代劳即可!”
顾仪心里挂念着万寿节,今年她不想写真言之册了。
既然已经送给萧狗子了,就已经送给萧狗子了。
今年就送一道糖炒栗子罢。
顾仪出声道:“劳烦公公再演示一遍,我……再学几日,说不定就学会了……”
宫侍答应一声,立即开始了示范。
*
秀怡殿西偏殿里,赵婉却是在缝制香囊。
她选得是彩蝶双飞的绣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