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夹取回宣纸后,顾仪就垂首奋笔疾飞,直达深夜。
亥时三刻。
轩宇阁中依旧灯火通明。
高贵公公斗胆又来劝一回,“陛下,夜深了,还是早些安睡罢……”
萧衍抬眸,暗褐色琉璃眼朝他望来,“朕睡不着,索性将奏疏看尽,乏了便能安睡。”
高贵公公见阁中无旁人,才道:“陛下可是又犯了那头疾,要不奴才去寻个医政来,再开一副安神的汤药来。”
萧衍摇头,冷声一笑,“安神汤药都开了数回了,哪一回都不管用,不用也罢。”
高贵公公垂目沉吟少顷,劝道:“陛下,这别宫后头有一温泉池子,陛下去泡泡,或许可以舒筋通络,睡得好些。再者,陛下来了乌山这么久了,那池子尚未用过,再过几日,就要返京,岂不可惜?”
萧衍见他面含恳切,劝了这么久,“既如此,朕去瞧瞧。”
高贵公公如释重负,旋即差人提灯备衣。
萧衍拆去头冠,身着青衫,外罩斗篷往温泉池而去。
两个宫人提着白灯笼引路在前,一行人穿过乌山别宫,行得近了,就见温泉池边朦朦胧胧白雾蒸腾。
借着灯笼的两缕幽光,他仿佛看见了雾中的一道人影。
头梳单髻,背对着他。
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
是个女人。
萧衍只觉心跳骤然加快,声音却是愈冷,“谁在那里?”
高贵公公闻言一惊,伸头一瞧,也看见了温泉池中的人影。
是哪个不长眼的宫婢,如此扫兴!趁着夜深,跑来沐浴?
那身影陡然一震,回过头来,是个陌生的女人的脸。
不对。
不是此人。
萧衍脑中一痛,模模糊糊地记起了这段时日常在乌山别宫做得怪梦。
梦里,似乎也是这么一个温泉池子,似乎池中也有这么一个人。
可白烟缭绕,他总是看不清那个人影。
霎时更觉头痛欲裂。
高贵公公见他脸色骤变,只得提心吊胆地跟上,不忘叱道:“让那宫婢起来,成何体统,当按例受罚!”
萧衍一语不发,转身折返。
*
午时未至,陆朝公公又再次登门屏翠宫。
今日已是下了好一会儿微雨,他收了手中的油纸伞,立到廊下,见到顾才人迎了出来。
她脸上虽是略施粉黛,可能瞧出眼底一抹青黑。
许是熬了夜。
只见顾才人手中捏着一本书册,足有半掌厚,一掌长宽,书册一边用细麻绳固住,可以于掌上随意翻阅。
陆朝好奇问道:“才人手中是何物?是给陛下的书册么?”
“正是。”顾仪走近了一步,演示给他看,“此册名为板栗夜奔,你拿着此册,从头快速翻起。”
陆朝瞪大了眼,“啊”了一声,看那栗子跃然纸上。
顾仪笑道:“你看,此栗便是夜奔。”
陆朝赞道:“果是有趣,陛下定然喜欢。”
顾仪将书册递给了他,见他裹了布帕,细致地收入怀中。
微雨渐大,越下越急。
原本午时欲行的快马又多等了一个时辰。
待到快马加鞭到达乌山别宫时,已是深夜。
高贵公公挑了紧要的奏疏先送去轩宇阁,将宫妃的信笺随手搁置于寝殿塌边的一张小几上。
三更鼓响,萧衍练剑过后,梳洗方毕,上榻而眠。
若是练了剑,他也能睡得安稳些。
可他又做了那个怪梦。
隔着水汽氤氲,他试着穿过似云似雾的屏障,走得近些,再近一些。
想要看清那水中之人。
可她仍旧背对着他。
他张口欲呼出声,梦中的他似乎已经知道那人究竟是谁。
可他不闻其音,也发不出声,却见那人影微微晃动,似乎终于要转过头来。
萧衍屏气凝神以待,耳畔只听一声重响忽地传来。
砰。
他霍然睁开了双眼。
窗棂被夜风吹得大敞,雨丝斜刮入殿。
守在门外的高贵公公也听见了响动,立刻捧了烛台躬身入殿,伸手将轩窗合拢,复又落下木栓,“扰陛下安眠了……”
高贵回身见皇帝已起身半坐于木榻之上,神色怔怔地盯着雕花轩窗。
“陛下这会儿口渴么?几上备有茶盏。若是用热茶,老奴待会儿送来……”
萧衍睡意全无,摇头道:“不必,将烛台留下便是。”
高贵依言将烛台留在了小几上,退出了寝殿。
萧衍见那托盘上摆了一叠信函,其中一封约有半掌之厚。
他抽出一看,竟是屏翠宫的小印。
他拆开来,见是一本书册,封面写着“板栗夜奔”。
萧衍脸上难得地呈现出一种哭笑不得的意味来。
故弄玄虚。
他翻开了第一页,看到了洁白的宣纸上画了一个三角形的物件,左右各有一笔细线,其下两笔蜿蜒细线。
页面东侧上边还画了一轮弯月。
若非题目提点,他恐怕认不出这三角物件是栗子。
他又耐着性子翻过了第二页,仍旧是那栗子和几笔细线,只是细线的方位似乎略有不同,而上边弯月的位置似乎也有变化。
萧衍低声一笑,已是明白了过来。
他合上书册,从头往后迅速地翻动起来。
随他动作,纸张呼呼轻响,那一弯明月逐渐由东往西瞬移,生了手脚的栗子仿若真于纸上夜奔而行。
幼稚。
至极。
萧衍合上书册,躺回了榻上。
片刻过后,萧衍执起书册,借着微弱的烛火,又观了一遍“板栗夜奔”。
待到数遍之后,他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夜再无梦。
第66章 财务自由
皇宫之中, 消息不胫而走。
即便皇帝远在乌山行宫,却仍旧特意赏了秀怡殿婉美人。
先有丝帕,赏银, 后有流苏,赏银。
六宫之中不禁起了风,有的人早就坐不住了。从前大家都形如冷宫, 暗暗较劲,攀比得不过是个品级,朋党有别, 尊卑有序,翻不出天去。可如今忽然半路杀出来个来路不明的婉美人, 占了圣心。
那可就今时不同往日了。
落英宫德妃娘娘一大早便召了婉美人来见。
赵婉在落英宫外迎风等了足足一个时辰, 才被德妃召进了正殿之内。
转过琉璃屏门, 赵婉朝着上首处的德妃,拜道:“问德妃娘娘安。”
德妃细观她面目, “婉妹妹客气了。”却不叫起。
赵婉半蹲着,耳边只听德妃娇笑一声, “听闻婉妹妹女红技艺了得,连陛下都赏了数回……”
“娘娘谬赞了。”
德妃又笑一声,语意轻快, “想来,婉妹妹从前在浣衣局里,为奴为婢, 颇精此艺……”
赵婉轻咬朱唇,说不出半个字来。
德妃见状,面色稍缓,“起来罢, 姐姐妹妹间不必多礼。”
赵婉垂首一拜,“谢德妃娘娘恩典。”
德妃说起了正事,“今日本宫请你来,是有一事与妹妹说道,去岁本宫办了一场捶丸戏,阖宫都乐上一乐,今岁十月将至,趁着还未下雪,便想着也办来解闷,去岁是王贵人,宫贵人替本宫参谋,可如今妹妹新封,本宫便想将筹备此事的差事,交予婉妹妹……婉妹妹意下如何?”
赵婉不得不从,“但凭娘娘吩咐。”
未时正。
盛乌宫中,一个面容清秀的青衣宫婢进门来,蹲身一福,“拜见敬妃娘娘,端妃娘娘。”
端妃微微侧头,头上所戴金步摇轻晃,“初彤回来了,可打探到了陛下的回程之日?”
一旁坐着的敬妃轻轻吹了一口茶,也望向了初彤。
“回娘娘的话,听御前的侍从说,陛下后日就回京。”
端妃抬手示意她起身,转眼对敬妃道:“这眼看都快十月了,皇帝也该回来了。”
敬妃娘娘轻抚金甲套,“陛下近月余不在宫中,刘太妃也去了道观,这宫里头可太清静了……着实无趣……”
端妃淡笑一声,“姐姐没听说?这宫里近日来的趣事?秀怡殿婉美人风头正劲,落英宫那位都按捺不住,今晨就叫了她去,且等着看戏罢。”
敬妃轻轻一叹,“柳氏家世不错,可就是人有些蠢。瞧不透皇帝的心思,怎么得圣心呢。”
“姐姐所言极是。”端妃笑道。
皇帝性子如此,这婉美人姓赵,左不过就是个竖在外人面前的靶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