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言透着几分熟悉之感,可眼下被她哭得心碎,容倾倒也来不及深想,只能柔声哄慰:“阿嫣是个好姑娘,都是他们的错……”
她言辞颠三倒四,容倾几番听下来也勉强拼凑出了个大概。
大抵是她与家中长嫂有旧怨,长嫂惯会玩弄心机,又深得家中欢心,即便嫁过旁人,仍旧令家中长辈喜爱不已。
她因三番五次“构陷”长嫂,竟被长兄命人绑进了花轿,逼嫁给一个纨绔子为妻。
那纨绔子风流至极,后院早在成婚前就已安置了十几房夫人。阿嫣本就是个刚烈的性子,她不肯屈从,打得意欲不轨的纨绔子活生生破了相。
纨绔子落了颜面,恨她恨得咬牙切齿,哪里还有闲情逸致与她纠纠缠缠。
府里不缺能为纨绔子生儿育女的姨娘,可阿嫣却不是这些女子中的任何一个。她暴打了纨绔子,自此与夫家彻底撕破了脸皮。谁知后来娘家与夫家双双升官发财,合谋诬陷阿嫣谋害子嗣,更是判她流放岭南。
阿嫣不甘蒙冤,便偷逃了出来。
她哭着哭着渐渐昏睡,容倾脱下外衣披到她肩上,就维持着这个姿势,抱着她吹了一夜的凉风。
枕着山间瑟瑟冷风,怀抱轻易就能拨动他心弦的姑娘,容倾这一夜想了很多很多。
阿嫣终究还是病倒了。
她这风寒来得气势汹汹,人也奄奄一息,只能缩在被衾里抵挡风寒。
幸亏诊治容倾腿伤的大夫亲自登门送药,这才瞧了阿嫣的风寒。
她用过一碗苦涩药汁后,气色总算红润了些,夜里却又发起抖来,容倾加了几床棉被,她还是蜷成了一团。
容倾叹了口气,上前替她掖好被角,正要起身去烧水,她忽然循着他灼热的掌心一下子依偎过来,迷离眼眸迷迷瞪瞪仰视他,握住他的手喃喃道:“别留我一个人好不好?”
他忽然觉得伪装下的脸颊滚烫难当,心口宛若踩点迅疾的鼓,浑身血液喧嚣流淌,仿如对他暗示着某种不曾有过的欲望。
等他察觉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他已经俯下修长脖颈,吻上她沾着苦涩药味的樱唇。
他生涩地于她唇上辗转厮磨,同她十指紧扣,而她温热的呼吸就喷洒在他鼻尖,酒香与药香交织的唇齿,同样笨拙回应着。
阿嫣气息不稳地松开了他,又在他怀中寻个舒适的姿势闭上眼,不过片刻就沉沉睡了过去。
容倾深深凝视她静美的睡颜,指腹轻轻勾勒她的眉眼轮廓,心口早已软作一滩春水,满心都溢满了疼惜。
阿嫣一病就是数日,这些天她卧床休养,容倾的腿也有了好转的迹象,遂揽下做饭照顾她的活。
她默不作声看着他忙前忙后,小口咽下他喂的热汤,一双眼睛不敢看他,佯怒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还要你来亲自喂我……”
容倾却执起她的手置于唇边轻轻一吻,神色极为认真虔诚:“阿嫣,我喜欢你。”
她呼吸一窒,红着脸瞪过来。
“前些年我家道中落,家中光景惨淡,故而被迫流亡至岭南。那日我本以为自己要命绝于此,是你将我救了下来。阿嫣,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我认定你是我这辈子唯一喜欢的人,若你不嫌弃我曾经娶过妻,不嫌弃我穷困潦倒,可否给我一个陪伴你的机会,护你余生周全?”
她听得眼眶发红,捂着嘴巴哽咽,眼底泪花闪烁:“如果你同他们一样负了我……我绝不轻饶你……”
容倾恨不能揉她入骨血中,他轻抚她单薄的脊背,心中迅速涩意蔓延滋长:“若我负了你,你一定不要手软。”
既然下定决心要娶阿嫣,容倾计划提前攻入皇城。
他这场棋局布得极大,若是大计得成,便是名扬史册的将领,若是败了,就是人人喊打的乱臣贼子。
容倾不愿将阿嫣牵扯进来,男人本应护住自己的女人,可他连累阿常太多,也承了她太多情意,绝不容许她有半点性命之忧,是以瞒下自己的身世来历,依旧密而不提。
她也从不追问,白日出门贩鱼,他就备好饭菜坐在门前等她踏着山间暮色而归。
岭南一向湿热,因着阿嫣居于深山峻岭之中,秋冬依然有些寒凉。
阿嫣当初盘下这座小院的时候,屋内并没有烧火的炕头。而她因年少时的奔波劳累,身子亏虚得厉害,秋冬时节手脚日日都是冰凉的。
容倾每夜抱着汤婆子替她暖好床榻,等阿嫣洗漱上了榻,他便将捂得暖和的被衾留给她,自己则挪至外侧。
等到深冬的时候,他的腿足以撇开拐杖勉强行走,阿常就扶起他沿着荷塘一圈又一圈散步。
他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阿常身上,明明两个人都正当年华,可身处空旷寂静的山林,耳听四周潺潺溪流声,恍然令他生出一种与她白头偕老的错觉来。
若是时光能停驻在此,与阿嫣相濡以沫的这些日子,是容倾将近三十年的人生中,最为割舍不下的岁月。
可容倾终究还是要离开的,他迫切地想要赠与阿嫣一个他亲手创下的太平盛世,也唯有早日攻下皇城,才能尽快替阿嫣平反了三年前那桩陷害夫家子嗣的案子。
是故他与阿嫣如胶似漆的第三个月,得了消息的暗一领着几个护卫亲自入山迎他。
他在暗一暧昧的神色中,轻轻拥她入怀,目光隐忍缱绻:“阿嫣,等我成事回来娶你。”
容倾未曾对阿嫣说起过今后打算,她神色忧惧,还是用力推他出门,明明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却故作凶神恶煞道:“家里可容不下你吃白食,若你未成,别回来见我!”
容倾心口酸涩得快要窒息,却不敢泄露一丝情绪令她更加不舍,压下心头哀戚含笑应承下来。
通往村外的道路他来来回回走了许多遍,却没一次似今日这般漫长难捱。
他走出很远,估摸她大约回了屋,停下步伐回眸瞧去,但见素服荆钗的姑娘仍立于远处,神色面容已看不清晰,见他回望过来,她三步并做两步扭头立刻奔回了屋内。
暗一试探地问:“主子不带上阿嫣姑娘一起么?”
他摇了摇头,态度异常坚决:“此去京城九死一生,绝不能让她因我出了意外。”
语罢沉吟片刻,容倾复又开口:“挑两个身手好的,暗中护着她。”
暗一领命称是。
容倾还至容家军驻扎的小城时,许久见的君霆已长高了不少。
数年颠沛流离的经历,再加上他这段时日有意锤炼君霆,十五六的少年郎眉宇间隐隐有了几分上位者的气势,见他回来,迎面揖道:“霆儿见过舅舅。”
容倾虚扶他一把,抿唇赞道:“喜怒不形于色,很好。”
君霆得了赞许,心中十分快慰。然而目光落在他右腿处,眼底不由得染上几分忧色:“舅舅的腿可还好?”
“甚好,你不必担忧。”
容倾微颔了首,伸手接过属下奉上的京中密信,翻阅片刻,心中顿时了然。
君霖此人可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可惜君恪丝毫不知收敛,这四年来仍以摄政大臣的身份自居,数次于朝堂之上公然驳斥君霖颁布的新法,令君霖脸面无存,已使君霖暗生猜忌。
且当初扶持君霖坐上皇位的将士乃是老锦亲王的旧部,那些将士老臣素来唯君恪马首是瞻,自宫变后一直收揽于君恪手中,君霖由此十分忌惮君恪。
二人局势剑拔弩张,君霖忙于固位提防君恪,哪里有闲心管百姓的死活。
新颁的政令新法俱是草草拟出,甫一下发就引得百姓怨声载道,几年下来积弊太多,已有几处郡县爆发了起义。
京中风云变幻,君霖足足忍了君恪四年,更是暗中频频提拔自己的人。依探子传来的消息所看,容倾猜测,君霖下手对付的君恪时机大抵就在近日。
而他所要做的,正是趁此鹬蚌相争的良机,打着诛灭篡位昏君的旗号,率大军北上攻回皇城。
一切皆不出容倾所料,三月初的时候,君霖彻底与君恪决裂。
他布下鸿门宴囚禁了君恪,可君恪手里的王府旧部也不是吃素的,两厢交手缠斗,根本无暇顾及各地的起义军。
容倾率大军北上,沿路编收了不少兵士,而君恪与君霖的人斗得两败俱伤,无力抵抗他手里的容家军,因此他同君霆攻入皇城的过程竟是出奇得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