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灵力每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消散,掐算出的命卦也一夜之间失了准数,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走上汲取妖物精气内丹的邪路,用以滋养元气。
骆知寒仍旧还牢牢记着祖师爷教诲,捉的那些妖全是为非作歹之辈,并不敢行差踏错,招致冤孽上身折损阳寿。
他今日照旧窥探宫中妖气,以八卦镜探出东宫有一缕逐渐膨胀的异气,那缕异气亦正亦邪似妖非妖,气势却极其霸道澎湃,若揪出此妖吃下它的内丹,至少能保他那些消散的灵气,全部蓄归体内。
然而一朝被初仪郡主戳中痛脚,饶是他定力再好,被一个傲慢的小丫头夹枪带棒羞辱,也绷不住一张薄薄面皮。
骆知寒面上顷刻就有些挂不住。
太子殿下未醒,他与一个小丫头也说不出个究竟,随便留下句寒暄言辞,匆匆领着弟子们辞别。
谢嫣转动手里瓷盖,拉长语调:“绿莘——蔓朱——送客——”
守阳缩在一旁看直了眼睛,由衷叠声赞许:“骆国师是出了名请神容易送神难的人,邀他除妖容易,请他离开却难。小郡主真是机敏,竟然三言两语就能逼骆国师自行告辞,着实叫老奴佩服……”
“他贸然来此打搅,届时扰乱殿下安歇,你我都有推卸不掉的责任。殿下这两个月以来,操心边关之事、安置那些亲王侯爷的子嗣,又须日日上朝,已是竭尽全身力气,若又要逼着他分出一缕精力,听那神神叨叨的司星楼国师启奏,指不定身子会比从前更伤几分。”
骆知寒虽大不如前,可窥知妖气依旧十分得心应手。这几日贺云辞正值要紧关头,与残魂合二为一,也好早点从病痛中解脱。
守阳不知他狐妖身份,谢嫣却对此心知肚明。若守阳松口允他亲见贺云辞,定又随了原世界那样,察觉出贺云辞的异样。
谢嫣不由得肃然吩咐下去:“以后司星楼的人还欲入宫求见殿下,只管由着他们在外头吵闹。司星楼的人深得宠信,越发不知天高地厚,如今不事先禀明殿下就自作主张上门。不能再惯着这些人,莫要心软将他们放进来徒惹殿下心烦。”
东宫俗务繁忙,可又推卸不得,尽量能不让殿下过目的,左庶子与少詹事等几位大人,都已带头先行处置。
多耗费一分力气,殿下的身子便多受一分损毁,加之骆知寒当初还曾与小郡主有过一段半真不假的纠葛,他们二人一并出现在宫中,殿下处境难免尴尬。
守阳琢磨,留他待在此处等候殿下醒来,分明就是给东宫的人添堵找罪受。
圣上迷信鬼神已到了癫狂地步,对待骆知寒比殿下还要来得真心,再放任下去,指不定会骑到殿下头上作威作福。
守阳以为小郡主之言甚是有理有据,亦是多番警示东宫护卫与内侍,务必严加看守。
六月十五那日,宫中月色大好。
荷塘阵阵飘香,京城酷热难耐,烈日烤得人脾肺发虚。
往年贺云辞常常会前往别庄休养,只不过他今次难挡舟车劳顿,出行之举遂搁置下来。
他神志一日比一日模糊,半月以来,每日甚至只有几个时辰是清醒的。
脉象混乱不堪,如紧紧绞成一团的乱麻,太医摸不出是好是坏,只得静观其变,打算若真到了命悬一线之际,便命人急去玄光山,恭请太后回宫坐镇。
庞少廉兀自寻个角落痛痛快快哭了几场,蔓朱见不得他这副比太监还要娘唧唧的形容,回回见了他都是嗤之以鼻。
守阳活了几十年有余,心中再是心痛,也能含着泪忍着。
宫里处处弥漫一股苦到脚尖都发麻的涩味,谢嫣方从暖玉阁赶到东宫,隔着一扇屏风,贺云辞低哑嗓音凄凄切切从榻上传出。
“守阳……东宫里值钱的东西,你都拿去与他们分发了吧。”
第179章 狐妖进化计划(二十四)
他嗓音微哑, 滞涩虚弱的语气, 透过半是朦胧, 半是清晰的屏风,透过绘于绢纱之上江河白虹, 悠悠传入谢嫣耳中, 如若一句飘忽虚幻的尾音调子, 振颤得令她心口生疼。
此言乍一听上去,并无什么差错, 可谢嫣心知肚明, 这番话与其说是赏赐, 倒不如说是诀别。
纵使她明白, 眼下不过是剧情里,贺云辞命中一桩必经的劫难。但耳听他用这样疏落的语调, 平平静静说出这段生离死别之言, 熟谙剧情如谢嫣,亦忍不住心神震颤, 指尖堪堪在屏风上划出一条浅白痕迹。
她按住半透绢纱,悄然移开足尖退后半步,冰凉的指腹虚虚搭在朱色蔓延的雕花木架上。
谢嫣垂下眼睑,不动声色淡淡听着那头一主一仆的低沉絮语。
贺云辞畏寒, 为防替他的病情雪上加霜, 东宫各处如今皆已铺上绵密厚重的绒毯。
饶是颇有些暑气的六月,可瞧他一身打扮,哪怕说盛京此时正值寒冬腊月, 也未尝不可。
守阳半跪在榻前,素来挺直的脊背今次却生出几分屈然意味,听闻贺云辞此言,本就沧桑焦虑的神态,更是难看非常。
他着二品内监团花蓝袍的背影,刹那有几许佝偻,仿佛陡然衰老十岁,颤颤捧住贺云辞搁在被子外的左手,失声反驳道:“殿下这是说的什么玩笑话?咱们东宫就是沦落到那等山穷水尽的境地,也不至于叫殿下散尽财物,替奴才们谋个劳什子前程……”
守阳掐着贺云辞手背的指头使了不小的力气,仿佛及时阻止主子说下去,就能断了他那点就此撒手人寰的心思。
他此言此行在外人眼中已算是越矩,谢嫣却明白,这些年一步步走过来,守阳承下赵皇后遗愿,悉心照看贺云辞,或多或少弥补了周帝这一处的缺憾。
故而对于贺云辞来说,他绝非仅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心腹这样简单。
贺云辞清澈视线,落在手背上那只刻满风霜尘埃的大掌上,乌黑眉尾微动,面上仍是一派看淡生死离别的坦然。
他眼底溢出点点静谧流光,眉目渐渐舒展开来,顺势反握住守阳粗糙的手掌,温然开口:“守阳,若有一日东宫衰颓,得了这些,大抵还能寻一处傍身之所……这也算是孤最后唯一能为你们打算的。”
言尽于此,他似乎倦怠至极,微微眯眼靠坐在床榻内。
原先俊逸秀挺的五官,亦是漆上一层颓色阴影。置在矮案上的瘦削指头,有一下没一下敲着不知名的散碎拍子,看似已然昏昏入睡。
守阳双肩一抖,险险瘫坐在地,干涩嘴唇翕动良久,黯淡双颊缓缓淌下两行清泪。
“太医院人才济济,殿下这顽疾而来也有二十年之久。既能在太医院的调养下撑到现在,想必接着养下去,也并不棘手……殿下今后切勿这般灰心丧气,无论是奴才还是东宫旁的人,莫不都盼着您早日康健,”守阳顿了顿,又补充道,“小郡主亦是如此。”
未曾预料会突然被人提起,谢嫣闻声下意识看向屏风另一侧。
狭窄逼仄的镂空雕花间隙,将贺云辞清颀身姿缩影成寸方的一团。
或许只需谢嫣眨眼的一瞬,那道清渺近乎透明的人影,便会彻底消匿不见。
贺云辞闻言蓦然睁开双眸,澄澈瞳仁浮起丝丝缕缕的氤氲雾气。
灵台一片混沌之中,猛然漾开层层涟漪,晃动不止的湖水里,顿然现出一张伏榻安眠的芙蓉面。
她垂眼替他清洗伤口时,专注而耐心的神情;她弯腰将他抱入怀中时,噙着温柔笑意的绯色唇角;她端着药碗一勺勺喂入他口中时,微微泛出润光的眼眸……依次在他心口轮转。
可叹他从不会于不可转圜的境地之上,予人以虚无希望。
一身孑然而来,便也要满身利落而走。
哪怕心底早已动摇,终究也还是无缘无分。
殿外刺目光束穿透屏风,洒遍覆在膝头的杏色薄被。
贺云辞撑着额角,抬腕遮去大半阳光。
仿佛是下定某种决心,他轻笑一声,耸起的眉心彻底归于沉寂:“陛下与太后不日回宫,这些日子多有劳烦初仪郡主,不论她想要什么赏赐,孤身为兄长,定会倾力满足……”
孤身为兄长,定会倾力满足。
他说的并不昭然,可宫里人都是成了精的,又怎会听不出“兄长”二字下隐藏的深意?
守阳一噎,竟不知该如何对答,偏偏贺云辞看出他心中犹疑,又循循善诱道:“她到底年纪轻了些,生死之事还是少见为妙,待太后回宫,”他沉默须臾,望着空落落的掌心复而垂首,“就送她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