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知道她。”白玄莫说,“‘白玄’要从我们之中派出一位刺杀‘破坏神’,我就推荐了她。”
“为什么?”欧阳吉不自觉脱口而出,又觉自己语气过激而静默,接着补问,“刺杀‘破坏神’的任务那么艰巨,你们是派了很多人去吗?”
似乎想为双方找个台阶下。
但是白玄莫的回答并没有遂她的愿,老头子只是晃晃脑袋,干笑两声:“呵呵,没有那个必要,可能杀死‘破坏神’的也只有她了。”
欧阳吉感觉胸腔里闷的慌,好像心跳也变明显起来:“我听说白玄家有很多异能者……她也是其中之一吧,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老头子摸了摸自己的胡须,余光打量两下年轻的人类姑娘,再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沉吟道:“记得很多年前,‘九尾火狐’重临于世,首先在妖族为祸,后来凭空消失,不久再次出现在人间,为害甚重。”
欧阳吉将目光重归正前方,半掩在袖管里的手攥紧了铺在大腿上的衣角:“是两百年前……我知道那个传说。”
“那您可知最后是谁,退治了那头灾祸的化身?”苍老的声音陡然提高。
攥在衣角的手一松。心里的预感成真了,白玄莫也介意着那个传说。
欧阳吉垂眸,抓过身边的布包,很轻地:“……我老家现在还有祭祀‘妖君大人’的习俗。”
“后来人们是管她叫‘妖君’,只道她是率领群妖的主君。”老爷子一笑,目光柔和下来,眉眼相当和蔼,“不过于我们,在牺牲巫女大人之前,并没有谁会那般尊奉和敬畏她的力量。我一直在想,或许火架上的巫女大人就是最可体现‘君主’所具神性的标志:看啊,她是用浸润血腥与残暴的手段,散布绝对的恐惧与威严,却说是为了垂怜和拯救我们……多么伟大的暴君。”
他的声音渐趋低沉,有着过来人讲述一个亲历故事或是介绍一位老朋友的沧桑,欧阳吉被莫名的紧张吊得呼吸困难,手抓着包口而明显正颤抖不已。只听那洪钟般的余音被车轮碾过地面碎石的声响淹没,随后车内只余被困在发动机的沉默。
抖动的沉默如弓弦一样绷紧,终于到了某个临界点,仿佛被逼到绝境的欧阳吉突然“咔”的一声打开包,双手一起钻入包里一阵狂躁的搅动,堪堪捞出两片弧度微弯的木条。上面水蛇似的诡谲纹路大体能连做一体,却在断裂之处缺了那么一角而导致再也无法完美拼合。
“对了,莫老,我还要特别感谢您,承蒙您上次给我的影法武器,与您分别以来我一个人也能克服种种困难,活到现在呢。我一直想着如果还能见到您一定要向您当面道谢,把这么贵重的东西还给您。只是非常抱歉,前不久在一个镇上我们遇到了很难缠的修罗,弓被打碎了……”
白玄莫侧目瞥了一眼姑娘双手捧着的破魔弓碎片,眉头先是微微蹙过,而后舒展,落了下来,笑吟吟:“哦,没关系,不用还我。”
“啊,不是的!我不是说坏了才还您的意思。”欧阳吉连忙解释,“我是觉得这种能消灭恶灵的特殊武器,应该本来就对于您也好,白玄家也好,肯定都是非常非常可贵的东西,不管怎样它也不该只落到我这样朝夕不保的凡人手里呀。就是坏了,您带回去研究研究,也许对消灭恶灵的技术也有突破呢?总之留给我这么一个身无长技的凡人,实在太不值得。”
羊妖摇摇头,咧咧嘴角,眉眼依旧含笑:“我也是说,不用再多此一举把它托给老朽了。它本就是您的东西,白目山巫女当年亲制的无弦灵弓。”
欧阳吉像被一道惊雷劈中,大脑“轰”的一片空白。半晌说不出话,愣愣地盯了半天手里的碎片,怔了好一会才尴尬地干笑两声:“哦、是嘛……您的意思该不会是说,我是那位什么被妖君大人所牺牲,换来她打退九尾火狐的力量与威名的‘巫女大人’吧?”
白玄莫满意地点点头,一脸皱纹随着嘴角深陷:“您继承了巫女大人的大部分灵魂,确实算是她的转世。龙……那个后来被讳称为‘妖君大人’的怪物曾经十分残忍地将您活活烧死。”
欧阳吉瞬间想起了孩提时代的夜宴之梦,不禁苦笑:“这话我小时候好像也听过。”
“可不是嘛!就是我要告诉您此事的。那次大宴我们疏忽,白犬安排不慎,竟让您与她见了一面,可把我们吓坏了,赶紧告诫您不可被她轻易骗去信任,重蹈当年覆辙。”白玄莫十分感慨地笑起来,一转方向盘将油门踩到底,“太好了、太好了,哎哟,原来您都还记得,真是太好了。所以您现在也要切记,千万不可被她的花言巧语骗去,她可是曾经利用了您的信任,将您害死的杀身之敌!”
欧阳吉苍白的笑容僵在嘴角。
这算是坐实了白玄夕的身份。
可是她自己又是怎么一回事?欧阳吉觉得这奇怪到有点滑稽,一路上她好不容易习惯了白玄夕在偶遇的旁人口中多出一个又一个神秘身份,这回到好,轮到她自己多出个新身份了。
“呃……等等,让我理一下。原来我以前就见过您了?就是说我小时候确实被您和其他一些异族带到了一场山里的宴会上,也见到了小时候的白玄夕。”欧阳吉大喘了一口气,攥着破魔弓碎片,笑不出来,“然后,您真正想告诉我的是,我和白玄夕是……‘前世’意味上的敌人?”
这也太魔幻了吧!
偏偏白玄莫很欣慰地空出一只手捋捋胡须,微笑颔首:“您很聪明。”
欧阳吉静默两秒,反而更加惶惑了。光秃秃的高架桥路面将灰扑扑的城市斜割为上下两半,墨绿色的吉普车突突地前行,欧阳吉凝望着两朵车灯照耀下的路面,一时分不出这河流般的纹理意味的是他们碾轧过固定不动的平地,将之抛在脑后地前行,还是滚动着的一条履带倒退地传送无动于衷的他们。
“可是……为什么?”她下意识地想问为什么正好是她和白玄夕,怎么就这么巧,怎么能这么巧,但猛打一个激灵,她将放空的目光收回,“那什么山的巫女和‘妖君大人’究竟有什么关系,两百年前‘妖君大人’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她要烧死那位巫女,又是为什么十几年前的那场盛宴,你们一边敬奉‘妖君大人’,一边又好像咬牙切齿地谴责她?”
车轮碾过一枚石子,车身上下一震,载着的人也连带着身躯晃荡。羊妖老爷子瞥了一眼反光镜中在自己视野内出现了片刻的刀具,眉目间原先多少含着的笑意被渐渐敛去:“你可知‘妖君’的真身是什么?”
欧阳吉喉头滚动,现在自己也被莫名其妙卷进了白玄夕的身世,与其遮遮掩掩拖拖拉拉,不如痛痛快快搞清楚真相,于是下定了决心说亮话:“我听说是青铜龙。”
“那你可知世人所谓‘破坏神’的真身是什么?”
欧阳吉右眼皮一跳,本就一团乱麻的内心更加混乱,怎么还和“破坏神”有关系了?
“我不知道。”她吐出一口气,摇头,至此,才隐隐有自己涉及了一场惊天大秘密的恐怖而令人兴奋的预感,“我又没见过他,不是说见过他本尊的都死了么?——除了白玄夕。”
白玄莫冷笑一声:“可不是嘛。也就只有‘大地之蛇’的同类能伤及它并全身而退喽。”
“‘大地之蛇’?”欧阳吉愣了一下,“‘破坏神’是一条蛇?”
发动了这场末世,给天下众生带来灭顶之灾的“神”搞了半天原来是一条蛇?
过于魔幻。
“模样像是一条巨大的黑蛇。”白玄莫咋舌,余光饱含对不明真相的平凡年轻人的同情和慈祥,“传说它和青铜巨龙、九尾火狐同是神造物。当然了,它们的称号也是我们凡生目击者对它们进行观测后,按照外观形象所取的。”
“‘神造物’?”欧阳吉重复一遍这个关键词,更加不寒而栗,缩缩脖子,“这世上真的有神?”
白玄莫却反问:“你认为,‘神’是什么?”
末世“破坏神”降临之前的近百年间,人类世界的影法科技研究突飞猛进,在与异族维系起事实上不那么稳定友好的外交以来,人类越发坚信凭自己的科学研究和实证哲学总有一天能够破解整个世界,不论什么未解之谜都可以用科学理论做出解答。相似的,在彼岸大陆的魔族那里,这个古老的咒术师种族也坚信有科学化的咒术研究,离揭示世界本源的真理已经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