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要伸出右手去挡,却在与一只巨大的金红鬼眼对上视线时才愕然想起,自己早在战火中就失去了整条右臂。
黑绿闪光在爪间爆炸的刹那,左眼忽然像被烫到一般发痒。
——鲜血从右臂根处的断口倾泻,汩汩地流个不停。周围是没有任何生命的焦土,记得眼前这巨大的、寸草不生的荒坑,也曾是一个昔日繁华热闹的妖族大城镇。
抬头,仿佛从未如此广阔的天空中连云都凝固停滞,一片死寂。
天地苍凉。
她默默将长刀从一只半兽人修罗布满铜锈的胸口抽出,望着它死时还咬着属于她的断臂,面目扭曲如才收获了战利品还待邀功般欣喜若狂,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将她吞没。
无论是以何种身份,以何种方式战斗,唯一获得的,只有看不到尽头的悔恨和遗憾。
‘如你所见,我才是你的命运。’
阴影笼罩下来,挡住了有还似无的吝啬阳光。投射焦土上的漆黑蛇影陡然缩小,接着是一只白得虚幻的大手向她伸来。
时间仿佛停滞在那一刻无限被放大,所有细节,每寸光影都清晰得过分。但稍一向某处留意就好似中了捕捉意识的陷阱,一块石头的灰黄、一片血泊的暗红、一片天空的湛蓝……都在不断地扩散扩大,色块蔓延胡乱地拼接、打碎又糅合,最终形成乌七八糟的色团,又在某个瞬间再度破碎坍塌。
分不出彼此的色块纷纷拽着她的灵魂往浑沌的深渊坠落,目之所及的彼端是一个漆黑的点。
“白小姐!”
清亮而悦耳的女声将压抑在意识中的浑沌阴霾一扫而空,无限沉没中的灵魂被一股澄净的力量打捞出了意欲将她融化的深寒。
失重感把坠向深渊的幻觉和现实链接,直到左眼的灼痛和腹部的撕裂伤在一阵天旋地转中率先突破封锁,将昏沉的知觉彻底拉回现实。
白玄夕惊异地发觉自己整个身子悬在窗外——原先窗口所在的那面墙都被打碎出一个大洞来,欧阳吉趴在洞口抓着她的左手才勉强不至掉下去,而黄决则死死抓着她的腰要爬上来,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的,好几下都狠狠地按在新添的伤口上。
腹部处衣料上的鲜红渐渐扩大,可惜了烂好人Alpha小姐才给的干净衬衫。伤得多了,对这点疼痛都有些麻木,白玄夕眉都不皱地蹬腿踹在黄决膝盖上,但这犬妖就像狗皮膏药一样死钳着她不放,那只恶灵化的手甚至报复性地一把掏进她腹部的伤里。
下面吊着的人动作太大,欧阳吉一人拽了两者的重量,差点抓不住对方的手。趴在边缘的身子难免往前一滑,吓得她赶紧扔下破魔弓两手一起上,把对方手臂连着衣袖一块抓,整张脸都憋得鲜红欲滴。
应着模糊的“噗哧”一声,白玄夕忍不住闷哼,心跳急剧加快,冷汗直冒。
“去死吧!就算我这次一定要死在这里,也一定要拉你们垫背!给我去死!”
刚才欧阳吉一下没抓稳,吊着的双方顿时下沉一截,弄得黄决大概也不抱希望爬上去了,气急败坏地干脆就着一爪子的血捅起人来,打算同归于尽。
白玄夕没往下看,伤口完全被撕开了,她的脸上一下就没了血色。艰难地抬起下巴,欧阳吉像被吓到的表情也明示她的情况不太妙。
又是一阵“噗哧”“噗哧”的水声,黄决破音的狂笑声随之而起:“哈哈哈哈,这是什么,肠子吗,还是胃?不行不行,听说大妖怪的心脏和我们平凡小妖的结构不一样,不知道储存着白狐肮脏的血的心脏又是什么样子的呢?让我也看看吧呵呵呵!”
欧阳吉僵着脸,艰难地把一声很没骨气的惊呼咽回去,嚼碎了挤出一句话:“白小姐,快把你的右手也给我……”
虽然下了决心,但话到一半,欧阳吉就噎住了。只见漆黑的巨爪已以诡异的角度翻了上来,不但膨胀得如先前在湖里时那般夸张,连爪指都肉眼可见的不断变细变长,好像流体般迅速变形,向她缠过来。
她只是往那只爪子看了一眼,不想一只探过来的爪指上忽地打开一只不及拇指大的小型鬼眼,自己的视线陡然与之接触,就黏在近在咫尺的鬼眼上摘不下来了。一时自己的思维变得迟钝,明明五感还接触着当下的现实,却仿佛一下子被一只手推得好远好远,灵魂和躯壳剥离开来,做不出任何反应。
她就呆呆地盯着那只眼睛,忽然记忆如潮被搅乱,有好多很久以前的片段莫名其妙地涌上来,时间似乎被拉长了,黄决疯癫的喊叫大笑、白玄夕的急促呼吸和车辆发动机的呜鸣都越来越远。
那只眼睛的注视让她模糊地感到一股无以言喻的熟悉和温暖,越看越觉得和哥哥的眼睛很像。
被哥哥一如既往的温柔目光注视着。
识海里一瞬瞬有关哥哥的记忆纷纷闪过,终结于哥哥被恶灵咬住脖子的那幕。
“欧阳,闭眼!不要看它!”
惨叫湮灭在幻觉和现实的夹缝间。她痴痴地想,哥哥已经死了,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是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但至少,我终于又见到她了。
——欧阳吉猛一摇头,像把幻觉甩出脑海,喘着气费劲地合上了眼帘,终于把那邪门的视线阻隔在外,最后留存在脑海中的是令她无端悲伤又激动的陌生场景,模糊的火光滴落在燃烧的泪眼中。
一滴热泪砸碎在白玄夕左眼下新渗出的血痕里,年轻女子嘴角刚刚浮现的异样微笑被抹平,还有些呆滞的目光在下一秒重新灵动。
“放手吧,起码我也不会让他活,你们能安全地、咳呃……逃离这里。”
漆黑的爪子张开了裂口从侧面笼罩下来,但欧阳吉只是有些悲哀地望着白玄夕的脸,目不转睛:“你才说会保护我去新辉基地,原来你就打算这样保护我吗?”
白玄夕一瞬愕然,完全没想到她会说这些:“我……咳、咳咳……”
黄决魔怔般不住地刺进她已经破了个口子的肚子里,恶狠狠地重复着渐渐的她们都听不懂的话。白玄夕几乎也说不出话来,刚开始还会试着反踹黄决的肋骨,现在连蹬腿的力气也用尽了,嘴里咳出的尽是光泽发黑的鲜血。
欧阳吉感到自己的手臂已经脱力麻木,白玄夕的手臂从指尖一节节地滑落:“你不是还要向前线的什么人或组织传消息?比起我这样就算死了也没人在乎的人,你应该更不能死在这里吧?”
她最终咬咬牙,努力平复着心头的激动情绪,因下定决心而目光定定,却又不失温和地望着神情已经难以自制地恍惚起来的女人:“你愿意相信我么?保重自己,活下去。”
欧阳吉满头大汗:“你懂我的意思么……能做到吗?”
余光瞥了一眼躺在身边的破魔弓,机会只有一次。
以命赌命。虽然自末世以来活着的每天都无异于赌.博,但这的确是欧阳吉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拿别人的命豪赌。
白玄夕面不改色,依旧只是深深地望着她,喉头有血发不出声来,只做了个口型:“尽量。”
漆黑的爪子陡然膨胀,黑云一般几乎要堵上墙面的整块空洞,就像一瞬间失去了最后的约束,活蜘蛛捕食般朝欧阳吉伸展肢体盖过来。与此同时欧阳吉双手一松,那“掌心”能把她整个头颅吞下去的浑圆大口从咫尺距离立即拉远,细长的爪尖也转瞬下坠,消失在墙面洞口。
几乎在一秒之内,欧阳吉抄起破魔弓拉开,顾不上思考祭出全身灵力,在两次极快的心跳间燃起光弦光箭,抬手向下射去一箭。
黄决在炸开这堵墙时灵力就有明显的衰弱,吊在半空后和白玄夕一样灵器都消失了,欧阳吉只能赌现在双方灵力近乎枯竭的可能性。
但白玄夕要活下去,只能利用灵力或那只爪子想办法拖延时间、转换角度,这栋大楼的一层楼有七八米,如果什么都不做直直从这里摔下去,非死也瘫。而如果黄决在这里活下去,那自然也不会让她们活的。
所以,她要赌在坠落过程中白玄夕有办法缓冲自救、在落地前击杀黄决。
黄决抓在白玄夕背后,这样半仰面地摔下去他反而躲在白玄夕身后,很难直接瞄准他,更不用说在这两三秒的时间内根本没时间细细瞄准。欧阳吉用弓的手感不错但也绝非神射手,这一箭她只能对着目标巨大的黑爪射,接下去如何还要凭白玄夕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