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朱伸手掩住嘴,只有这样才能压住惊呼,他竟然是亲眼看到的,所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
春日的室内清新暖暖,但陈丹朱却觉得眼前一片雪白,寒意森森,恍若回到了那一世的雪地里,看着地上躺着的醉汉神情迷离。
那一世他只说出了一句话,就被她用雪塞住嘴打断了,这一世她又坐在他身边,听他讲这件骇人的秘密。
周玄看着自己的胳膊,黑色刺金的衣衫,庄严又华丽,就像西京皇城里的窗户。
那一天雪下的很大,学舍里皇子们更无心读书,吵闹一片,他不耐烦跟他们打闹,跟先生说要去藏书阁,先生对他读书很放心,挥手放他去了。
但走在路上的时候,想到藏书阁很冷,作为家中的幼子,他虽然在读书上很用功,但到底是个娇生惯养的贵公子,于是想到父亲在外殿有皇帝特赐的书房,书房的书架后有个小暖阁,又隐蔽又暖和,要看书还能随手拿到。
这个时候父亲肯定在与皇帝议事,他便高高兴兴的转到这里来,为了避免守在这边的太监跟父亲告状,他从书房后的小窗爬了进去。
哎,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很喜欢读书的人,常常用这种办法逃学,但他聪明啊,他学的快,什么都一学就会,大哥要罚他,父亲还会笑着护着,说等他想认真学的时候再学。
他爬进了父亲的书房里,也没有好好的读书,暖阁太暖和了,他读了一会儿就趴在凭几上睡着了。
他是被父亲的笑声惊醒的。
透过书架的缝隙能看到父亲和皇帝走进来,皇帝的脸色很不好看,父亲则笑着,还伸手拍了拍皇帝的肩头“不用担心,如果陛下真的这么顾忌的话,也会有办法的。”
皇帝愁眉没有缓解。
最近朝事的确不顺,关于承恩令,朝中反对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多,高官权贵们过的日子很舒服,诸侯王也并没有威胁到他们,反而诸侯王们常常给他们送礼——一些官员站在了诸侯王这边,从高祖旨意宗室伦理上来阻止。
父亲劝皇帝不急,但皇帝很急,两人之间也有些争执。
这些他都知道,所以更知道此时逃学不能被父亲和皇帝发现,要不然两人的火气都要发泄在他头上,说不定要挨一顿。
他屏气噤声一动不动,看着皇帝坐下来,看着父亲在旁边翻找拿出一本奏章,看着一个太监端着茶低着头走向皇帝,然后——
父亲身影一晃,一声大喊“陛下小心!”,然后听到茶杯碎裂的声音。
他透过书架缝隙看到父亲倒在皇帝身上,那个太监手里握着刀,刀插在了父亲的身前,但万幸被父亲原本拿着的奏章挡了一下,并没有没入太深。
皇帝也不是文弱的人,为了强身健体一直练武,反应也很快,在父亲倒在他身上的时候,一脚将那太监踢飞了。
进忠太监也在同时扑进来,这个太监也不是老弱不堪,身子灵活的像个兔子,跳到那刺客太监身上,拂尘在那太监的脖子一抹——
“别惊动!”父亲大喊一声,“留活口!”
但还是晚了,那太监的头已经被进忠太监抹断了,他们这种守护皇帝的人,对刺客只有一个目的,击杀。
但进忠太监还是听了前一句话,没有大喊有刺客引人来。
这一切发生在瞬间,他躲在书架后,手掩着嘴,看着皇帝扶着父亲,两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看到了插在父亲胸口的刀,父亲的手握着刀刃,血涌出来,不知道是手伤还是心口——
皇帝也握住了刀柄,他扶着父亲,父亲的头垂在他的肩头。
“唤太医——”皇帝大喊,声音都要哭了。
这一声唤也让他醒过来,他就要冲出来,他这时候一点不怕父亲罚他,他很希望父亲能狠狠的亲手打他一顿。
但下一刻,他就看到皇帝的手向前送去,将那柄原本没有没入父亲心口的刀,送进了父亲的心口。
他的声音他的动作,他整个人,都在那一刻消失了。
第285章 真的
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噩梦。
这个噩梦只要他睡着了就会出现,更可怕的是醒来之后,这噩梦就是现实。
最初那一年他都不敢睡觉,不想睡着了痛苦,睡醒了更痛苦。
周玄的手抓住了头,敲击着不让自己入睡,又用肉痛分散心里的痛。
一只柔软的手抓住他的手,将它们用力的按住。
“不怕不怕。”她说。
多蠢的话,不怕,说不怕就不怕了吗?换做你试试!周玄心里喊,但大概被分神,焦躁不安的情绪渐渐平复。
陈丹朱感觉到周玄的手放松下来,不知道是为了继续安抚周玄,还是她自己其实也很害怕,有个手相握感觉还好一点,所以她没有松开。
“后来呢?”她低声问。
周玄默然一刻:“后来我就趁乱翻窗户逃走了,我溜进了藏书阁,守着一架书不停的看,不停的看,直到他们来找我,告诉我,我父亲遇刺了。”
然后就是大家熟知的事了。
少年抱着书痛哭,不去看父亲最后一眼,不去送葬,一直抱着书读啊读。
他以后没有父亲了,他以后不会再读书了。
皇帝为失去挚友重臣愤怒,为其一怒出兵,征讨诸侯王,没有人能阻挡劝下他。
他势如破竹,拿下了吴地,杀了周王,齐王匍匐在脚下认罪。
他实现了自己和挚友的心愿。
陈丹朱握着周玄的手,垂下眼,有眼泪滴落在手背上。
眼泪沿着手缝流到周玄的手上。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吧?”周玄淡淡问。
陈丹朱没有说话。
周玄也没有再追问她到底是不是知道怎么知道的,他心里已经肯定,在死缠烂打搬到这里来,看清楚这个女孩子对他真的半点没有情意,但,也不是没有情意,她看他的时候,偶尔会有怜惜——就像最初的时候,他对她的怜惜总觉得莫名其妙。
现在明白了。
他自嘲的笑:“我做出的那些样子,在你眼里觉得我像傻子吧?所以你可怜我这个傻子,就陪着我做戏。”
陈丹朱笑了:“周玄,我也需要啊。”
周玄转头看过来,女孩子水汪汪的眼透亮,白白嫩嫩的脸上似平静又似哀伤,还有人前——至少在他面前,很少有的坚毅。
是啊,陈丹朱是什么人啊,投靠了皇帝,背弃了父亲,谋得了皇帝的恩宠,过上了飞扬跋扈的日子——这一切都来自皇帝的恩宠,没有了恩宠,她什么都没有了,命也会没有,不止她,她一家人的命都会没有。
吴王活着是皇帝顾忌他身上同宗同室的血脉,陈猎虎对皇帝来说有什么可顾忌的。
那些咬过皇帝的狗,只要落在皇帝的眼里,就一定要狠狠的打死。
除非有人挡住他的视线。
陈丹朱就是这个人。
“所以,我们是一样的。”周玄翻手握住陈丹朱的手,用口型做出皇帝两字,“是我们的仇人。”
陈丹朱将手抽回来:“倒也不必这样说。”
她的情况跟周玄还是不一样的,那一世合族覆灭,也是多方面原因。
而且按照世人的常识来说,他的父亲倒也是该死。
周玄没有再强行去牵住她的手,换个姿势斜躺:“你怎么不问我,想做什么?”
陈丹朱倒是想问问他上一世,金瑶公主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与他有关,是不是他为了报复皇帝,娶了仇人的女儿,然后害死她——但这也无从问起。
至于这一世,她已经阻止这段姻缘,金瑶不会成为牺牲品,周玄要怎么报仇,她不想问也不想知道。
“你如果去与他同归于尽。”陈丹朱想了想说,“我会去给你墓上祭奠一杯酒。”
周玄失笑:“说了半天,你还是盼着我死呢,陈丹朱,你还是等着拿回你的房子吧?还有,我真要那么做了,你敢去我墓前祭奠我?”
他要是与皇帝同归于尽,那就是弑君,那可是灭九族的大罪,死后也没有什么坟墓,抛尸荒野——敢去祭奠,视为同党。
他说完就见女孩子伸手轻轻摸了摸鼻尖。
“偷偷去。”她低声说道,又想了想,伸手按住心口,“要不,我还是在心里祭奠你吧。”
周玄作势恼怒:“陈丹朱你有没有心啊!我这样做了,也算是为你报仇了!你就这么对待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