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辰睿笑笑:“对女儿这么舍得?重男轻女?”
“唐总监,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席小姐不是亲生的,是收养的,是好多年前席家一位心理医生的女儿……”
要不要多管闲事,这是个问题。
他看得出来,她心里有人。上次机场见了,还在诧异她这份兄妹之情似乎有些不寻常,如今听了酒保一席话,才明白,哪里是兄妹之情,她对席向桓早已是男女之情。
然而,这份男女之情却没有成全她。
纵然是她的信仰,又有何用,了生死大事都不行。
世界上总有这样的人,对朋友讲义气,惹来横祸;对心上人讲情意,得的还是横祸。他无端端为她抱不平,有那样好的身手,那样真的心意,千不该万不该,都不该沦落至此。
楼下,她屈膝跪下,低头认错。
那么好的一双腿,令犯罪者都闻风丧胆,却在世间大恶面前,孤零零地折了。
跪了许久,不见人放过她,她酒意上涌,醉倒在桌椅旁。面前有恶人抬脚踢踢她的脸,算不上标志,贵在纯净。但凡恶人,都有毁掉纯净的爱好,当即吩咐手下,把她抬去房里。
真是……看不过去。
唐辰睿随手将手中酒杯砸了下去。
非常准,也非常狠,正砸在那不规矩的男人头上,头破血流。
他转身,踱步下楼。古来英雄救美都是百演不厌的戏,他一向不在意,这一回,却偏偏做了一次戏中人。
这一年,他刚好三十。
满楼红袖招都不在他眼中,只因心上从此多了一个人。
……
席氏总部枪击案,影响持续发酵。
病房外长廊,韩深低声道:“朱娉婷不愿落入警方手里,当场开枪自杀。身亡消息已经告诉给了朱苟鹭,他经不住这打击,中风了,医院方面说,从此失去自理能力,呈痴呆状。席向桓对警方自首了,就等着移交起诉了。席正惜董事长那里当然也是瞒不住的,她知道了消息,立刻出院联系律师,但这事太棘手了,席氏重工又是一滩烂泥,现在一个律师都不敢接。”
唐辰睿听着,不发一语。
韩深提醒他:“你可不要为了向晚,去同情他,他罪有应得。”
“给他安排一个律师。”
“……”
唐辰睿开口,毫无情绪:“我不是同情他,我是为了向晚醒来后,心里能好过一点。”
韩深临走前,唐辰睿交代他下次过来记得把他那只荷兰兔带来。韩深揶揄他,你良心回来了,还记得有这么个孩子。
当晚回去,韩深就给小白兔洗了个澡,拿吹风机吹干,第二天带着漂漂亮亮的小家伙去了医院。
唐辰睿对韩深的抚养能力是不抱什么希望的。经济基础决定生活品质,韩深同志撑死了是个中产阶级,一日三餐都是标准的兔粮,也没额外加个餐的想法,把一只精贵的荷兰兔养成了质朴的普通人家少年儿童。
唐辰睿抱了抱它:“瘦了。”
韩深:“……”
唐辰睿对主治医生道:“我要带它进病房。”
医生瞪着他:“这怎么行,医院没这规矩,人畜细菌传染你懂吗?”
“规矩是人定的,有需求就能改,”唐辰睿脑子转得飞快,早已形成新思路:“它的健康没问题,打过针,给它找件消毒服,我会看着它。”
这家伙,下了决心,旁人根本改不了。医生愁得很:“你这作一下,我得多多少事。”
唐辰睿看了一眼病房内,人躺着,有气息,就是不见醒。他低声开口:“她这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过来。她身边没亲人了,除了我,就只有这个小家伙了。我想,如果在她身边等她的人多一点,她是不是就舍不得多睡了。”
小兔在唐辰睿怀里,眼巴巴地望着医生。
医生:“……”
“行了行了,我给它找件消毒服,”医生抓着头认输:“你带它去里面陪着吧。”
医生和唐辰睿交情不错,办事能力一流,也不知从哪里真弄来了一件消毒服。唐辰睿给小兔穿上,衣服上有个小帽子,他也将它套上,这么全副武装地穿好,才推门进去。
病房内,一片寂静,监视器偶尔发出声音,鼻尖嗅到的尽是药水味。
唐辰睿将怀里的小家伙放在病床尾,小家伙趴在向晚左脚边,用毛茸茸的身体捂着她的脚。唐辰睿摸摸它的头:“就只能在这里,不能乱跑,知道吗?”
小兔乖乖趴好。
唐辰睿给自己的待遇显然就好多了,拉了椅子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两人许久没有过和平共处的时光,如今有了,却是一个醒着,一个睡着。
他握起她的手。
嘴里是怪罪,心里是自责。
“那天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说你去找席向桓,是想坦白真相。从前刚认识你,你就不习惯多说话,现在认识你这么久,你还是只会话说一半。和你在一起,我总是要靠猜,有时猜对了,你说我聪明,有时猜错了,我就会让你受累。你累,我也累,这种聪明,我一直都不想要。”
“其实我明白,你不喜欢我,是因为,你更不喜欢你自己。你一无所有,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生活不好不坏,似乎人生就这样可以一眼望到头了。你也没有太大的野心,想要名或利。做着一份你喜欢的工作,尽管有一点危险,但你也认为,即便将来遇到危险、没有回报,你也认为值得。你觉得你这样的人生,和唐盛、和我的世界,格格不入,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没有哪一种人生,和另一个人的人生,是可以完全一样的。古往今来多少人,都在说着婚姻的不易,道理就在这里。婚姻从来没有它‘该有’的模样,只有‘努力去有’的模样。我一直在努力,你也可以吗?”
一室寂静,最寂寞不过无人应答。
天蒙蒙亮,一个陌生人影站在病房窗外。光线隐晦,照在她身上,忽明忽暗。
唐辰睿睡眠一向浅,警惕性更是一流,坐在病床边惊醒,转头向外望去。
好一个不速之客。
男人起身,打开房门,关上,隔绝一席谈话。
清晨五点的走廊,天尚未亮,两人站立对视,她甚至怀疑他是否能看清她的脸。下一秒,却听他开了口,一字一句,毫无差池:“幸会,席向晴小姐。”
一丝被人窥破的锋利从她眼中一闪而过。
但到底做了多年好人,她很快收起锋利,试图以正常人的方式进行开场白:“唐总监,百闻不如一见,你查过我?”
“啊。”
他坦诚。
高手过招,不必虚应。不像当日面对席向晚,他能糊弄就糊弄,拒不承认查过席家半分事。
“席向晴,二十九岁,现任职于悦心关爱心理医院,担任心理医生。十七岁之前,被确诊为有暴力倾向的反社会人格综合症,常年混迹社会帮派,几进几出少管所,但最后都安然无事。十七岁那年,席家为你请了一位心理医生,也就是席向晚的父亲,效果甚好,你开始收敛行为。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你十九岁那年,你和席医生一起失踪,从此下落不明。席向晚成为孤儿,席向桓出手,将她带回席家抚养。”
他淡淡陈述,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我有说错吗?”
席向晴一笑,昔日孤傲与阴冷在这一笑间依稀可见:“唐总监出手,怎么可能会错?我们不妨坦诚一点,你不仅查了我,还查了席医生,是不是?”
唐辰睿大言不惭:“未来岳父啊,怎么可以视而不见。”
席向晴倒没有鄙视他的自作多情。
“席医生”三个字,总是能让她从暴力中清醒,做一回正常人。
“一年前的清明节,我去席医生的墓前祭奠,看见那里已经放了一束马蹄莲。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是你来过了。我很感谢你,没有打扰我如今的生活,没有告诉任何人来找我。”
唐辰睿冷淡视之:“你的事,跟我没关系,我只想查一查真相,至于真相后面的事,我不会管。不管你是爱着席医生,还是恨着他。”
席向晴笑了,难得的真心:“我恨他?怎么可能,我爱他都来不及。”
往事近十年,依然吹不散悲伤。
“遇见席医生之前,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席家除了我哥之外,根本没有亲情,母亲视利益高于一切,我的存在不过是作为她日后联姻的一个工具而已。真正疼我的只有我哥,但我哥也太忙了,他被我母亲挟持着,有时我们兄妹一个月能见上一面、吃一顿饭,就是了不起的幸福了。所以我开始混道,和人称兄道弟、打架斗殴,反而让我有安全感,有同伴的那种感觉,你懂吗?直到认识席医生,他倾听我的内心,认同我的逃离,教会我如何信任一个人。十九岁,我就明白,我爱上他了。但是,他不爱我,他只把我当成他的病人,他的责任。他拒绝了我,我很愤怒,这种愤怒让我比过去更憎恨所有人。于是,我回去了,又一次回到地下世界,做回无忧无虑的‘席向晴’。直到有一次,斗殴输了,我差点死,是席医生赶来救了我。他救了我,却救不了他自己,那些人疯了,将怒气发泄在他身上,他替我挡了很多刀,死了。他甚至来不及对我说一句告别的话,比如电视里演的,让我做个好人,重新开始,这些都没有,他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