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满堂都是聪明人,她一介寻常女子,在情场初来乍到,诸多生疏不惯。就这样是非阴阳,铸成大错。
如今她说给他听,自知已晚,但也好过一本糊涂账。
“哥,唐辰睿很好。对父母很好,对朋友很好,对我也很好。有情有义,却很少表达,旁人见了,只当他坏,其实都被他骗了。他只要最亲近的人懂,除此之外,他不要任何人来懂。对感情,他不玩的,他也在学,错了的时候,他也会认错,会改。我有幸见到了,我很难不喜欢他……”
“不要说了。”
席向桓冷淡开口,阻断了她的话:“这些事,我不想知道。”
席向晚没有再说下去。
两人这就若即若离了,似亲近,似生疏,冥冥之中有一种陌路的未来。如在水际,步步走向深潭,无望而荒唐。
“去自首吧。”
她声音平静,已是用上了检察官对嫌犯的态度:“哥,去自首。”
尚未等席向桓回应,一个声音突兀地拦截了两人的对话。
“原来真的是你……”
屋内的兄妹俩皆是一惊。
方才两人太投入,全然没有听见屋外声响,更没有察觉就在方才,有第三个人悄无声息地开了门,早早地掩身进屋,将两人对话一字不落地都听去了。席向晚心里一沉,此人如此小心周密,可见是有备而来,来者不善。
兄妹俩齐齐转身,见到来人,皆是心里一颤。
一身精致裙装的朱聘婷,正站在门口,表情悲伤。
手里一支女士使用手枪,枪口直直地对准了席向桓。
席向晚身为检察官,见过的复仇者模样形形色色,有穷凶极恶的,有衣衫褴褛的,有斯文败类的,有阴鹜狠毒的。唯独没有见过的,就是眼前这一类模样。
席向晚一见到朱娉婷,在任何情感泛起之前,已经为她心酸不已了。
即使是拿枪指着席向桓,也不忘在见面之前将自己收拾妥帖。这全然已经是本能,谁叫她爱他,不可自拔。心里想着复仇,却仍是舍不得在他眼中落下任何讨嫌的模样,女人爱一个男人,心里的委屈就开始了。
席向晚冷静劝阻:“朱小姐,有话您说,万事好商量。”
朱聘婷却全然不闻,眼中只有那个无动于衷的男人。
“我对你的心意,日月可鉴。你不爱我,没关系,但你怎么可以,利用我,教唆我爸爸替你犯罪……”
席向晚震惊,转身去看席向桓。
朱聘婷落泪。
她爱他,是爱到只盼和他结婚的地步的,即便一直以来都明白他的不在意,心里终有所不尽,但她仍然将这一桩不可能会好的事,期待成了也许可以非常好。一步步陷入对他的盲目信任,终至犯下大错。
“一直以来,你对我都不闻不问,偶尔记起,言谈间也是淡如水。只有那一次,席氏重工股价一泻千里,不得不依赖唐盛的资金驰援,你焦虑又痛苦,在酒店套房内宿醉。隔日傍晚我去找你,你没有像从前那样拒绝我,而是喝着酒,反复看着一部电影,和我聊了很多事。那一晚我有多么受宠若惊,你知道吗?我以为你在最痛苦的时候,依赖的是我,你嘴里不承认,心里是有我的。你指着那部电影说,如果你能像里面的主角那样,在公司倒闭之际被一桩意外救了,那该多好。你将那部电影看了一整晚,醉倒睡了,我照顾着你。那一晚的感觉太好,我舍不得忘掉,就将这部电影带回了家,想起你时,就会看看。后来我在家看久了,爸爸看见,问我这是什么,我只说是一部电影,也对他讲过,希望席氏重工可以像电影里的主角那样,被上天拯救一次。那时爸爸已经重金投入席氏重工,输不起,他是一个为了钱可以不择手段的人,我说者无意,他听者有意,就这样一力模仿了电影里的手段犯下了后面种种罪恶。”
“然而你不止利用了我这一次作为犯罪的开头,后来需要你动手时,你再一次利用了我。你把席氏重工的工程图送给我,你给我描绘了一幅我心里最好的未来。你说工程竣工后,将以我的闺名命名,工程的细节里,处处都暗含着和我的联系。我是那么相信你,你的这些话,给了我多大的欣喜,你不会明白。我不疑有他,回家后暗自珍藏,爸爸看见了,问我这是什么,我告诉了他。万万不会知道,那就是你借我之手,让爸爸去谋杀的手段……”
一席话,震撼在场三个人的心。
最后的谜团解开,犹如拼图最后一幅画,拼出的真相再不可能,也是真相。
席向晚仰天闭眼。
昔年她信命运,为抽到一支下下签都心慌许久,是席向桓扶住了她。对她讲,命运这回事,只要自己无过于自己,怎样的命运都无需心慌。
那么他呢?
席向桓凉薄的声音泛起:“我只要唐辰睿败走,向晚可以回来。其他的,都无所谓。这辈子欠你的,自知还不起。”
席向晚缓缓流泪。
他自认无过于自己,是怎样都回不来了。
一个人得不到另一个人的爱,是一件苦事;得到了,却都是假的,更是苦。
朱娉婷猝然崩溃。
她猛地举起手枪,突然发难:“席向桓,这辈子还不起,那就下辈子还清!”
一声惊天动地的枪响,沉闷利落。
席向桓毕竟只是个擅长“文斗”的人,常年靠脑子吃饭,一遇上“武斗”这种冷门活,反应和思考都跟不上。即便对手只是朱聘婷,他也全无准备。
男人倒退三步,连闪躲都忘记了。
然而身边有人擅长。
一个身影同时跃起,箭步上前,单手撑在办公桌上,高空旋转腾跃,身手极其漂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转眼之间已挡在了席向桓身前。
她张开双臂护住他,两人一体,紧紧贴合。
生死面前谈恩情。
席向桓脸色大变:“向晚!”
胃部中枪,挡在他身前的人口中猝然喷溅鲜血。
变故来得太快,朱娉婷惊吓过度,连退三步撞在办公室大门上。毕竟是平常连只鸡都没有杀过的千金小姐,突然杀人,手生得很。
席向桓眼色血红,冲她大吼:“打电话叫救护车!我这条命是你的!你想拿,随时请!”
他的手被人一把握住。
席向晚只重复了一遍:“哥,去自首……”
剩下的话她已没有力气讲出。
——在你自首之前,我必护你一命。
命运坎坎的女子,十几岁已是大人,林黛玉初到荣国府,不过十二岁,席向晚初到席家,不过十七岁。十七岁已知人世,这份恩情受得早,不得不报。
如果说有何不舍,还是有的。
十七岁,多好的年纪,如一支花蕾迎着清晨阳光缓缓开,有长长的日子,浑然不信会断在二十八岁。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
脚步声凌乱,排山倒海的人闯进办公室,抓的抓,绑的绑,抬的抬。
她是被抬起的那一个。
担架迅速抬走的瞬间,她上衣口袋中的行动电话滑了出来,掉落在地。凌乱的局面下没有人看见,屏幕上正显示着屏保画面。
那是一张她偷拍的照片。
天清气朗,午后有风。唐辰睿在笑,荷兰兔在蹦跶,菜园青青,无风无浪。
晚间十点。
收视率极高的《九点新闻》快要结束时,主持人突然停顿一秒,表情微变,根据导播提示,在现场直播中宣布这档黄金节目将延后五分钟,插播一则新闻。
“现在为您播报一则突发新闻。今晚九点四十,席氏重工总部大楼内发生恶性枪击事件。警方已控制现场,本台记者在第一时间迅速赶往了现场。从记者现场传回的画面中可以看到,现场已被警方封锁,只许警方和救护人员进入。据可靠消息表明,涉事人正是席氏兄妹和复隆集团继承人朱聘婷……”
半山别墅内。
方才还在吃饭闲谈的唐盛董事会主席唐怀意、蒋先生,纷纷放下了筷子,屏息静听。
电视里,现场记者传回最新画面:“各位观众,可以从现场看到,已经有两位涉事人被担架抬上了救护车。据悉,一死一重伤……”
其中一副担架上的人,左脚戴着一条再熟悉不过的脚链。
唐辰睿脸色巨变,手里的红酒杯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