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有人不想坦诚,”向晚看着他,唇角一翘:“转弯的时候看见你的车,我认车和认人的水平一样好,看了一眼就知道一定是你。你来了,却不想现身,我除了等你,没有别的办法。”
唐辰睿听着,动作渐缓。
两人相对枯坐,有感情,也总是死结。
向晚垂了垂眼,轻轻问:“我哥告诉我,你对赌输了,我跟你之间的关系,也快要不算数了,是不是?”
唐辰睿猛地握紧了她的手。
她被他握得生疼,但却是多么好的一种疼,她恨不得他再将她握得更紧些。
说她对他没有感情,诚然是不可以的。
唐辰睿那样的一个人,公子王孙,偏偏不声色犬马,而走入情深这一条天道艰险之路。又有大智慧,对世间事、世间人,都明白透亮。他对唐盛尽忠,却并不留恋,他说人的本性中总抹不去一丝恶,他若换了在古时候,大权在握,也许同样会成为暴君。因为有这样一层真实的反省,他总不似旁人那般好权夺欲,权利和欲望都只是他的工具,而非他的所好。一朝若是丢了,也就丢了。
她有幸见了,也禁不住为他心襟微动。
她贪心了一回,希望到结局也可以万事如意。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份女生的心意,对他试探:“撇开输赢不谈,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唐辰睿放开了她的手。
他一放开,她就有些慌。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在下一秒反握住他的手,不出意外地读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她的脸庞热起来了,但为了一生一次的万事如意,她也将自己豁出去了一回。
唐辰睿没有挣开她的手,声音平静:“好,你先坦白告诉我,席向桓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
“你不用顾忌我的身份、心情、反应,我只想和你好好聊一聊,听听你的真心话。向晚,你说我不坦诚,同样地,你也是。今晚这么好的机会,我们都坦诚一次。”
“是‘家人’。”
唐辰睿抬眼去看她。
她坦诚了一次,告诉他:“我父亲失踪留下的那个空白,是席向桓用九年填补了。”
这样的干脆决断,是只有真心才会有的样子。
他真是喜爱这样的席向晚,用最少的句子,藏最深的感情。就像喝酒,西洋人那样的酗酒在她身上从不曾有,她就像中国最淡而有味的那一类人,陶潜不过一壶,苏轼不过三杯,万事由她做起来,都是轻拿轻放,情分都在心里了。
“好。”
他伸手抚上她的脸,微微一笑:“这才是我喜欢的席向晚的样子。”
她望着他,眉眼都染上了忧伤。
“唐辰睿,我不太懂你们聪明人之间的较量。我越来越看不懂我哥,也越来越看不懂你。”
他没有说话,似乎在考虑该从何说起。谈判向来是他的一绝,到了最重要的这一关,他却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是啊,我对赌输了。我考虑过,带你走。”
不出意外,他看见她脸色一变。他放开她,让她放心:“我原本的计划是,让你脱离席家,斩断和席向桓、席董事长的收养与被收养的关系,从此你就和席家、和席氏重工毫无关系。这当中需要走法律程序,我会帮你安排,我有最好的律师团,他们会帮你起草最没有后顾之忧的法律文件。席家的一切你都不必拥有,你有我,你孑然一个人跟我走就可以了。我的律师团会对席家说明这一点,席家的一切你都不想要,想必席董事长也不会为难你。你离开席家,相对的,我也是。唐盛会彻底退出席氏重工,所持股份全数被回购,回购价格在法律允许范围之内即可,亏损还是盈利我都无所谓。从此以后,我、你、唐盛,就和席氏重工、席家、席董事长、席向桓,全都一刀两断。”
席向晚脸色“唰”地一下惨白。
他就像是见不得她这样受惊吓,摸了摸她的脸,对她笑了下:“不过,最后,我放弃了。我知道,你不会肯。”
向晚闭上了眼睛。
她不懂:“为什么,你和席家一定要水火不容?”
“不是和席家。”
唐辰睿声音冷下来,毫不隐瞒地告诉她:“我是和席向桓水火不容。”
“为什么啊?”
“道不同。”
“……”
向晚看着他,红了眼眶:“那你为什么,在最初的一开始,要来招惹我呢?那时候你就应该知道,我是我哥的亲人,是席家的亲人,是不可能和他们分开的啊。”
他们之间的感情一直似信似疑,彼此间的心思也是似信似疑,但她始终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恋人之间本就不用全部猜透。直到今晚,她方才明白,她和他之间已经没有再多的时间去信去疑了。
她隐忍良久,平复了些情绪,转头继续问:“那时你是怎么想的?认为只要时间足够长,你对我足够好,我就能忘了席家,跟你走是吗?你这么认为的话,想过我的感受吗?你是在要我做一个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人,你是在要我做一个攀龙附凤、过河拆桥的人啊。”
她尽管无用无貌,但也听过丑貌圣贤之名,她此生无大志,唯想向“圣贤”二字中的一个“贤”字尽量靠拢些。
她曾以为他是知音,他入世得那么好,夜深时对谈总能用一二好句提点她。她就这样渐渐信了他,喜欢了他。却不料世事难料,她喜欢的唐辰睿何在,他陪她聊的那些好句何在?
唐辰睿握紧了搭在车窗的手。
一双贵气的手,此刻青筋并现,主人内心的压抑与妖气缠斗良久,终于是压抑占了上风,一阵沉默之后,这双手悄然松开,方才那好似要冲破青筋爆裂而出的妖气,也匿于无形了。
他不是没想过斩草除根。
唐易曾对他告诫,人不能心软,三步虽活,五步须死,这是规矩。
但想到席向晚,他就下不了手了。一旦揭开真相,那么重的伤口,她都要被压垮了。他更希望她能如同中国戏曲中的小女子那样,无论开头和过程如何悲伤,最后总会有神仙妙笔生奇迹,处理成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我容不下席向桓,”他一字一句告诉她:“你想要两全,是不可能的。”
向晚转过了头。
“好,我懂了。”
她声音哽咽,却坚定。说话的时候连手里的动作也没歇着,推门下车,却又在下车的一瞬间禁不住红了眼眶:“唐辰睿,订婚时你不愿意好好的,要争要夺,我原谅你了;现在,一句好好的‘分手’你都不肯好好说,我不懂你。”
说完,她几乎是逃下了车。
甩上车门,她奔跑进早已暗透的夜色里,肩上的单肩包跟着她奔跑的脚步上上下下地起伏,很快也看不见了。
唐辰睿坐在车里,孤独透顶。
说理必要有因,他的因却是不能讲的。
从前读历史,一介良将萧振瀛在故去前说过一句肺腑之言:不要学我,我演了一辈子的戏,其实没有意思。
唐辰睿握紧的骨节泛白,眼中有水光。
道理他都懂,还是演了一次最差劲的戏。
一周后,《唐盛败退!》的惊天新闻登上了各大财经媒体封面。
消息一出,各大媒体犹如闻到了血的群鲨,将当事双方穷追猛堵。唐盛有最出色的公关团队,但与以往摆平各方的雷厉手段相比,这次公关部只是四两拨千斤地告知媒体,一切以唐盛官方公告为准,多谢各位关心。
与席向桓、朱苟鹭两人相比,媒体显然对唐辰睿的兴趣更为浓厚。这个名字基本与“失败”二字很少联系在一起,更遑论是如此巨大的失败,公司失利,解除婚约,无论哪一条,放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都是很难接受的。外界开始猜测,甚至有流言传出,唐辰睿不会再出现在公众面前,避而不见方为上策。
然而唐辰睿再一次令人瞠目。
解除合作当天,唐辰睿亲自出现在席氏重工。刚一下车,立刻被蜂拥而上的镜头挤得寸步难行,真正踏入席氏重工第一会议室已是一小时之后的事了。
一场预料中异常艰难的谈判,却因为唐辰睿表示愿意“无条件退出”的失败者姿态,变得出乎意料地顺利。谈判的具体过程对外保密,只在最后签字时有了一个小插曲,唐辰睿表示想单独和席向桓谈几句,时间不会长,十分钟就够了。席向桓权衡之下表示同意,示意众人出去,连朱苟鹭都痒痒然地被一同请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