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向晚最不怕的是为兄弟两肋插刀,最怕的就是被兄弟反手插两刀。程亮从她脸上的表情就明白,从庄雨丰和高鸿鑫一道走出检察厅这道门开始,席向晚心上就被插了不止两刀。
向晚学会开机车是在警校,但真正把机车开好了、开出了水平,却是在检察厅认识庄雨丰之后。
席向桓曾经因为担心而劝了她一句:“女孩子不要玩机车,太危险。”
她因为这句关心很是老实了一阵子,但天性中的喜好仍在,一阵子之后又忍不住偷偷地开。就在一次躲避突然冲出的行人而重摔之后,庄雨丰问她:“你就没有想过,将玩机车这件事做到不仅你喜欢、席向桓也喜欢的地步吗?”
席向晚愣住,像看见一丝奇迹般地看着她问:“有可能吗?”
庄雨丰摸着她的头微笑,是那一种有阅历的人看着刚出社会的后辈的那一种笑。然后席向晚听到她说,等她伤好了,她带她去长明山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玩机车。
所有的机车手都向往一个地方:长明山。
所有的传说都来自一个地方:长明山。
所有的跳动的脉搏都涌去攻占一个地方:长明山。
长明山已经是速度和激情的代名词,数十种赛车比赛都在这里的天然山道上举行,这些比赛大多出自于民间,完全是发自热爱、不问利益的比赛机制。曾经有商人看中了这里赛车比赛的潜力,想将它正规运营,最后仍然被强烈的抗议潮推翻了。坊间自有一套玩游戏的规则,追求的核心无非是“自由”二字,套上任何利益的框架都无异于将之扼杀。经此一役,长明山盛名远播,四方人士皆来仰慕,一观长明山速度的真貌。
庄雨丰就是在这里,带席向晚见识了一场速度的盛宴。
她亲自参赛,向晚跟随,在半道转弯处遇到不合情理的赛车杀手,两人被逼至险境。向晚一踩油门,作势就要追人超越,被庄雨丰拦下了。她俩毫无意外地输了第一回 合,向晚郁闷之际,庄雨丰对她笑道:“刚才那人在这山道连赢了两个多月,下一回合,我们能将他的记录终结了。”
向晚问:“为什么?”
庄雨丰指了指方才的转弯山道:“在那里,已经看清了他的路数,他已经没有下一次再那样干的机会了。所谓赢,永远是先保全自身,再战胜对手。”
她果然做到了。
那一天长明山赛道的终点站,打破了连续两个多月的记录,迎来了庄雨丰这一位新赢家。
也是在那一晚,向晚推着机车,和她并肩走下山,发自肺腑地看着她道,你对我真够意思。庄雨丰笑笑,对她道,无论是做检察官、还是玩机车,都是发血誓、赌死咒的行当,在这样的行当里,不把命拴在一起能玩得下去吗。
流年经转。
这一刻,当席向晚踩下油门一个加速,从半道杀出以机车强行拦住一辆黑色加长轿车时,她那一双眼睛透过黑色轿车的前窗玻璃,冷硬地直视着副驾驶上的那个身影,心里很绝望地想为什么庄雨丰不再把命和她栓在一起玩了。
黑色轿车猛地刹车,发出刺耳的声音。
半晌,车门打开,副驾驶座的那一双高跟鞋率先落了地。
她大概已经在车里指示过后续,所以当她下车后,车子并没有犹豫太久,司机对她道了一声“庄小姐,那我们先走一步”,车子缓缓滑了出去。坐在后座的高鸿鑫神色忧虑地看了一眼向晚,又无比庄重地看了一眼庄雨丰,车窗经过庄雨丰身边时,席向晚分明看清了高鸿鑫毕恭毕敬对她颔首的动作。
朱苟鹭眼前的红人,复隆首席法律顾问,庄雨丰名不虚传,连高鸿鑫都要倚仗她。
她右手拿着一个精巧的手包,左手垂着,轻启薄唇:“说吧,拦住我,想谈什么?”
向晚没有从机车上下来,扶着车把看着她,缓缓开口:“你是不是,在为检察厅去复隆做卧底?”
庄雨丰当即就笑了。
这一种笑法是以前的庄雨丰绝不会有的,但却是现在的庄雨丰最擅长的。带一点残酷,透着一股左手残疾造就的冷漠之态。
“席向晚,”她笑容渐收,打碎她的幻想:“如果,你是来和我谈童话故事的,那么,请不要用你的童话思维来浪费我的宝贵时间。我明明确确地再告诉你一次,我不是为谁办事,也不是谁的人,我如今就职于复隆,就任首席法律顾问。这是一份正当、明确的工作,我需要这一份工作来挣钱养家、奋斗前途,即便在这个过程中,我和你、和检察厅处于对立的地位,这也是工作中会出现的寻常状况而已,你依法办事,我也是,你要用你的感情用事来影响我的工作,那么很抱歉,请你停止。下一次,你再这样破坏交通法则、无视司法程序当街拦截我的公司职员,我不会再跟你这样谈,我会将你交给司法处置。我说到做到,也希望你跟我,不会走到那一步。”
向晚觉得她陌生。
她一直以为,一个人至少需要几十年的时间,才能堕落到黑白不分的地步,醉时醒时都对自己人捅刀。但庄雨丰只用了一段很短的时间,就做到了。
当年拴在一起玩的命何在,那些发过的血誓、赌过的死咒何在?
向晚看着她,轻声问:“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意外地,庄雨丰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她顺水推舟,给了对面的人一张名片。
一张W市国际顶尖酒店的名片。
“象牙塔里住久了,想走出来,见一见一些有趣的真相吗?”
她一笑:“下周四,到这个地方,你会知道的。”
华悦洲际酒店,服务精致,体验奢华,闻名全球。
冬季,W市常年阴雨,难得有一个好天气。百年品牌酒店迎来一桩发布会:唐盛宣布战略入股绿润集团,取得控制权,开启绿润易主换帅的新篇章。
两方给出通稿,一致客气,“开启战略合作”、“共创新辉煌”、“诚意商定”。媒体显然不这么认为。长达两月的谈判,横空出世的易主,精明的媒体大做文章,满城风雨。
绿润主营房地产,以房产质量高、开发速度快闻名业界。它的老板有一个很朴实的名字,刘福根,人却是长得骨骼健壮、相貌堂堂。刘福根早年当过兵,在越南打过仗,两腿中三枪,人却意外地活了下来,经过治疗之后竟然腿脚灵活,健步如飞,连一点后遗症都没有。这段人生际遇让刘福根从此铸成了一生的矛盾心性:既敬畏命运,又藐视命运。在创立绿润之后,一举奠定了此后数十年的企业风格:制定战略前谨慎再谨慎,一旦制定,绝不回头,放手就是干!
然而就在这一年,刘福根和他的绿润摔了一个大跟头。
意料之外的房地产宏观调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降临,全国掀起整顿风。地产企业号称“现金牛”,资金链始终是生死线。刘福根几十年来都将现金流用到极致,甚至是高杠杆运作,当中他也遇到过几次生死关口,但每每都又从悬崖边被拉了回来,以至于后来胆子越来越大,甚至有种“老天赏饭吃”的错觉。就在这一次,他栽了。
唐盛就是在绿润面临破产的情况下,以白衣骑士的姿态空降在谈判桌的另一方的。
刘福根对唐盛的印象一直不太好,对唐辰睿的印象更是糟糕。这是一个纵横实体数十年的老企业家,骨子里对任何带有“金融”血液的个体带着天性的不适感。唐辰睿和他的唐盛偏偏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刘福根原本对这样的人十分反感,但越接触却越难以拒绝唐辰睿,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唐辰睿实在太会谈判了,他开出的条件也实在太让人难以拒绝了。
两个月之后,刘福根选择了妥协。
新闻发布会上,这位年近六十的老企业家,沉默又顺从地签了字。发布会结束,他站了起来,对一旁坐着的唐辰睿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买到了一个便宜的好货。”
顿了一下,老人又低声加了一句:“好好待它,它值得你待它好。”
这一个细节被在场的一位媒体记者滴水不漏地拍了下来。
隔日周刊新闻出街,舆论哗然。唐辰睿以极度年轻的胜者之姿低调接手的样子,与刘福根老将身败的凄凉之色形成鲜明对比,实体与金融、老将与年轻人这两个永恒不变的矛盾,再次跨越事件本身的商业性质,引爆舆论上升到了某种时代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