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说着,一边引姜嬉和顾煊入了内堂。
浅色百蝠牡丹纹的地毯尽头,百鸟朝凤的拔步床上端坐着一位庄丽的妇人。
太后虽已年过四十,但保养十分得宜。
青丝缠成大髻盘在脑后,簪以金丝攢珠钗,眉目清朗,脸上笑容很是和善。
在她下首,有一位银丝满头的老妇人。
老妇人那头苍苍白发篦得一丝不苟,目光矍铄,单是看着,便能察觉出几分严厉来。
这便是李舒景家的老太君。
姜嬉和顾煊的目光,不约而同地从两人身上掠过。
姜嬉按照规矩,站在百蝠毯这头的屏风边上等候。
顾煊也停了下来。
许嬷嬷埋头进去禀报。
姜嬉只听太后发出一声惊唤。
“可算回来了!快进来哀家看看!瘦了没有!”
她扬起笑容,提步走上百蝠毯。
行至一半,便有一道身影疾步而至,把她纳入怀里。
“我的心肝,你总算回来了。来,让哀家看看,瘦了没有。”
姜嬉被她稍稍推离,转了一圈。
最后太后双手捧上她的脸:“瘦了!瘦了许多!以后可不让你出京了。”
姜嬉心中一阵酸涩。
太后到底待她太好。
前世今生,只有太后从始至终将她视为心肝,教导她,关怀她吃苦与否。
可她上一世却受衍王那厮蒙蔽,疏远了眼前这位对她关怀备至的亲人。
杏眸雾气积聚,泛出水光。
后悔之情带来的恨意与珍惜,叫她难以自忍。
多庆幸,她还能再来一回。
“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哀家替你做主!”
太后揭下帕子,轻轻擦去姜嬉脸上的眼泪。
姜嬉往前一步,抱住她:“没人欺负我,是嬉儿想你了。”
“好孩子。”太后拍了拍她单薄的背,眼眶也发酸,“你受苦了。”
“真好啊!”东宁侯府老太君倏然发出一声感叹。
她眼神满怀憧憬:“太后祖孙团聚,可不知我那不肖孙儿,何时才能有郡主这般体贴乖巧。”
“说来,”她道,“昨日我家那不肖孙儿听闻郡主要回京,特去城门处迎郡主。不知郡主可见着他了没有。”
姜嬉扶着太后回拔步床上坐下。
她刚要落到一旁的绣凳上,太后携了她的手,道:“你坐哀家这里。”
姜嬉依言坐到她身旁,悄声对太后道:“一会儿带您看好玩的。”
“你呀!”太后捏住她小巧的鼻子,“整日除了懒和玩,什么时候找个郡马才是正事。”
姜嬉红了一张脸,目光不由自主看向百蝠毯尽头那道悍利的身影。
并非她对顾煊别有所想。
只是嫁娶实乃私房话,太后说的音量不小,皇叔到底是个男子,听了倒叫人难为情。
太后却不动声色地把她的反应纳入眼底,心道这孩子到底看上了个最冷情戾性的。
姜嬉心里难为情,又见皇叔还站着,想起了老太君方才的话。
权当是转移话题罢。
她道:“昨日是皇叔护我回京的,是否见到东宁侯,还要问过皇叔才知。”
她说着,忽觉一道沉沉的目光落到自己头上,带着肆意的探究。
19-2
“见着了。”幽沉的嗓音陡然响起。
顾煊腿脚修长,走在百蝠毯上。
玉簪玉带装点出来的儒雅之风荡然无存,他的周身,杀伐戾气仍盘踞优势,浩瀚凌绝。
他行至近前,见过太后,落座在老太君对面。
一双凤眸仍锁在姜嬉娇俏玲珑的脸上。
他声音极为沉淡平缓:“带上来。”
闵英应声,提着绳子,将李舒景、兵部参将、衍王幕僚都拴了进来。
老太君乍见李舒景,猛然离座起身。
她快步蹒跚走到李舒景身旁,上下检查他的伤势。
偏李舒景仍不知死活,眯起桃花眼,拖着长音撒娇:“祖——母——”
姜嬉掉了一身鸡皮疙瘩,太后脸上也露出吟吟笑意。
老太君则是狠狠瞪了她一眼。
她把李舒景煎饼似的翻来覆去。
及至检查完毕,老太君终于确认她的孙儿除了被绑缚的勒痕,并未有分毫受伤时。
她转过头来,对着顾煊怒目而视。
老太君气得声音颤抖,“这天下,岂有绑缚王侯之礼!厌夜王,你握天下半数兵权,便可这样肆意妄为吗?”
到底是在镐京这汪海中厮杀过许多回的人,她一张口,便是一招绝妙的反客为主。
姜嬉听言,不禁捏紧了帕子,看向皇叔。
只见皇叔收回目光,懒懒看向老太君。
“区区异姓侯,当街拦本王车架,多年未见,东宁侯府长本事了。”
老太君心中一窒。
好在是经历过风浪的人,她尚能稳得住心神,眯起眼,堪堪能与顾煊对视。
她张口,松弛的皮肤随着话音舒缩。
“厌夜王慎言,只是去接郡主入城,王爷何以冠之阻拦车架之罪?”
顾煊看向闵英。
闵英受命,从怀里掏出一封叠得齐齐整整的纸。
闵英捏着它送至老太君眼前晃了一晃,随即收手,揣回怀中。
东宁侯府老太君只看了一眼,却是瞧得真真切切。
她顿时瞳孔剧缩,难以置信地看向懒懒散散站着的李舒景。
这个孽障!
孽障!
“顾煊,奸臣也。”
这样落人话柄的话也写得出来!
若有真凭实据也就罢了,偏他是百战攻城拔寨、开疆辟土的大庆战神!
老太君退回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顾煊那是以血肉打拼出来的功绩,轻易不可相碰。
出于无奈,她东宁侯府要当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如今也好,她们碰了一鼻子灰,正正有了激流勇退的由头。
想着,她道:“倒是老身糊涂了。其间怕是有许多误会。”
“知我者,祖母也!”
李舒景被绑着,并着腿蹦到老太君跟前。
他身子一转,道:“太后娘娘,我真是去接我神仙姐姐的。”
又说:“神仙姐姐,你快为我作证,否则你的阿景要被厌夜王冤枉死了。”
姜嬉手一抖,手上的热茶差点没翻倒。
这祖宗,还嫌不够乱吗?
堂内的目光交汇,最终汇集成一条,落到姜嬉脸上。
姜嬉僵着小臂,把茶碗搁回矮几上。
她下意识看向皇叔。
皇叔眸光沉沉,脸上一如即往地没什么表情。
她转动脖子,看向李舒景。
李舒景轻眯着桃花眼,嘴角勾着如有若无的笑意。
姜嬉收回目光,浅浅笑着。
脑海里飞速过了一遍所有可行的说法,权衡出利弊。
阿景与姜妩有婚约,若说阿景去接她自然不可行;
若说阿景不是去接她,便从旁佐证了他故意拦截皇叔车架的事实,这自然也不行;
若说阿景未曾去过,说法就与皇叔方才的说法相悖,陷皇叔于不义,更是万万不行。
她手上轻轻捏着帕子,最终想出了个折衷的说法。
她婉声道:“阿景昨日确去接了皇叔。”
姜嬉此话一出口,她自己心里砰砰直跳。
堂内凤眸微微眯起,桃花眼蓦然圆睁。
宫墙高耸,长巷幽深。
因着皇后最爱玉兰,陛下便在整个起居宫室周围种满玉兰。
绿叶红墙,细密百花,更兼有花香丝丝入肺腑,叫人心旷神怡。
姜嬉说完那话,寻了个看望皇后的由头,便从太后那里出来。
她遣开婢从,缓步走在玉兰树荫下。
李舒景一袭紫衣,持着折扇快步跟了上来。
“神仙姐姐!”
姜嬉脚步并未放缓。
他似乎习以为常,很快追了上来。
“神仙姐姐!”他又喊。
姜嬉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道:“你怎么出来了?皇叔呢?”
李舒景桃花眼一眯,勾起薄唇道:“神仙姐姐为我作证,我去接了皇叔,被擒是自然也是阴差阳错的误会。至于顾煊……除了小爷我,他还捉了俩呢,他俩可是实打实地拦截车架。估摸着他正与太后讨价还价,商议如何处置吧。”
姜嬉不置可否,又问:“姜妩呢?她不是陪你进宫了吗?”
李舒景吹了声哨,叠起双手枕到脑后。
“谁知道,我又没叫她跟着。”
“阿景。”姜嬉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