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背对着门,衣袍褪下,身材健硕,惹人眼目。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鼻血。
江月旧懊恼地叹了口气,已经懒得再骂自己这不争气的脑袋瓜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旁的东西。
顾言风本低着头,听闻动静转过身,一眼就瞧见了正擦鼻血的少女。
赶在男人奚落之前,江月旧适时地伸手叫停。
“行了,我承认刚才在馋你的身子。”
见她直言不讳,面颊却又微微泛着桃粉,顾言风登时笑出了声。
“看在你这么诚实的份上,投怀送抱也不是不可以。”
说着,男人果真张开双臂,冲她勾勾手。
江月旧下意识吞咽了一口口水。
少女赶紧晃晃脑袋,别开眼正色道,“方才在梦境中,宗主是不是刺了自己一剑?”
顾言风摸了摸腹部,“是啊,所以小爷这不检查一下,刚才到底是梦境,还是幻境。”
“并无伤痕,看来是梦境。”
江月旧突然蹙眉,又问道,“可是为何只有我俩醒了过来?”
顾言风随意搭了件外袍在肩上,沿着桌边坐下。
“梦里,你都看到了什么?”
听出男人语气的变化,江月旧乖巧地如实回答,“看见宗主伤的很重。”
“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
顾言风沉默下来,握着茶盅的手似乎在下意识地收紧。
江月旧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小心翼翼地开口,“宗主好像吃了很多苦,所以才拔剑自杀的吗?”
顾言风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你大概没有过这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吧。”
少女细细回想一阵子,反驳道,“我有。”
“日新门掌门的爱女,自小锦衣玉食,受百般呵护,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江月旧垂眼,仍然在小声反驳,“有过生不如死的日子,不曾有生不如死的念头。”
顾言风循声,抬起眼望她。
这倒是很新颖的说法。
江月旧继续道,“日子很苦,但我还是不想死。我娘常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顾言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少女也笑,“只要活着,说不定明天会有好事发生呢。”
“那你等到了吗?”
“快等到了。”江月旧心想,若没楼妖那一出,她也该腰缠万贯,吃香的喝辣的了吧。
顾言风听完却不笑了。
男人站起身,拎着少女的后衣领子就往外走去。
江月旧猝不及防被拽起来,绣鞋也掉了一只,显得有些狼狈。
顾言风没好气地又将她丢开,神情不耐。
“穿好鞋,跟我去找接引的小童。”
-
小童子坐在大堂中,像是等候已久。
见他二人下了楼,便徐徐站起身。
“两位既醒来,可随我去下一关。”
顾言风闻言,长腿一迈就跟着小童子往外走去。
倒是江月旧蹙眉,“那其他人呢?”
小童子步子一顿,“他们若无法自行苏醒,就只能一直留在梦境里。”
他的话显然没说完,但少女立刻就明白了留在梦境里指的是什么。
江月旧待在这儿的目的很明确,是为了与师兄两情相悦,而不是真的要夺回什么门派灵器。
再者而言,如果师兄一直被困在梦境里,就意味着她自己也要一直被困在这个世界里。
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少女突然抬头看向倚在门框上的顾言风。
那眼神,分明带着些求救的意味。
男人先是一愣,明白她的意思后,笑得有些讥诮和匪夷。
“你疯了,小爷可没疯。”
顾言风撂下一句话,便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了屋子。
小童子见她僵在原地,微微作揖,“阁下,三思。”
屋里就只剩下江月旧一人。
少女倒了杯茶,看着氤氲的水汽上升、蒸腾、消散,然后化为乌有。
她觉得似乎看见了自己的结局。
-
再次入梦,江月旧显得轻车熟路许多。
也不知是否因为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哪怕是梦境,她也可以不受束缚。
少女本是冲着师兄去的,可先碰见的却是楚三娘。
女人穿着鲜艳的红嫁衣坐在床沿,身侧滚落着半榻喜果。
梦境即心魔。
江月旧不知该如何帮她。
第一任新郎官瞧着像个富商。
只是在他掀盖头的一霎,场景瞬间变成了白茫茫的雪地。
骨瘦如柴的稚女,强取豪夺的权贵。
富商摘了强扭来的瓜,毁了三娘的清白,也毁了她的人生。
江月旧隔着老远,都能看见女人眼底的恨意。后来那恨意变成一团火,烧了整座宅。
富商被银簪穿喉。
滴着血的银簪却被楚三娘戴在发顶上。
女人回眸,拂去肩上的腊梅花。
笑容艳丽。
第二任新郎官大概是个剑客。
掀盖头的瞬间,场景变成了辽阔的草原,覆雪的山巅。
江月旧猜想,他们可能做了对神仙眷侣,鲜衣怒马,江湖逍遥。
这样一来,也算了却了楚三娘前半生的苦。
可江月旧只是猜中了开头。
前半生开了个头,苦也只开了个头。
她虽一笑万种风情,他也只是暂时被迷住了心智。
剑客醉心于剑,处处留情,却从未动心。三娘美则美矣,他还是更想做天下第一。
既然他执意要成为多情的剑客,那就别怪她成为那把无情的剑。
也许剑客做梦都不会想到,天下第一的归宿,竟是死于枕边人之手。
楚三娘当了剑,换了新衣裳。
她已不再年轻,她仍美貌惑人。
第三任新郎官像个书生。
准确的来说,他并未穿着喜服,他只是伸手,揭了她的盖头。
江月旧深谙人不可貌相,她觉得这书生,也绝非善茬。
可惜她又猜错了。
江南书院,小桥流水。
楚三娘顶着张不算温婉的脸蛋,住在了书生家对岸。
她好像厌倦了江湖。
人总是这样的,漂泊久了就想求个归宿。
可她不清楚,他是不是自己的归宿。
书生爱念诗,也爱写诗。
隔岸有美人,他自然心向往之。
可多年的圣贤书读下来,满腹经纶,却憋不出一句情诗来。
书生觉得自己很没用。
武不能,文不成。
但楚三娘倒是很喜欢他。
像个毛头小子,见着心上人会脸红,不经意的触碰会心动。
江南的日子安逸过了头,楚三娘差点以为可以在这儿终老了。
她少年时杀了富商,后来又杀了剑客。寻仇的人太多,见怪不怪。
某一天死于谁的剑下,也见怪不怪。
楚三娘的人生是从猝不及防开始的,所以戛然而止,也算公平。
可书生替她挡了剑,还替她送了命。
却让三娘觉得,这世间,太不公平了。
她知道恶时常没有恶报,可凭什么连善都不得善终?
书生临死前掏出一叠厚厚的信笺。
他每说一字唇边都在往外冒着血。
他说若早些遇见她,就做个孤篇。
此生只写一首绝笔,用来同她诀别。
楚三娘不懂书生的浪漫。
她只是跌坐在地上哭泣。
大雨倾盆而至,她那微不足道的眼泪很快就淹没在雨里。
-
江月旧劝了女人很久,最后累了,只得撑着伞,同她一块儿蹲在雨里。
楚三娘哭得嗓音嘶哑,眼睛充血。
她一手紧抱着书生的尸体,另一手捏着那叠被打湿的信笺。
每一封,都是尚未来得及说出口的思念。
江月旧挨近了些楚三娘,“告诉你一个秘密。”
楚三娘仍在流泪,并无反应。
“其实我一直喜欢师兄。”
“其实我馋顾言风的身子。”
“其实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
少女把自认为令人震惊的事儿倒豆子般说了个底朝天,也没见楚三娘有任何清醒的迹象。
雨下的反倒更大了。
江月旧的伞底,突然出现一双漆黑的皂靴。
那人屈着身子,修长的手掌夺过信笺,当着女人的面,撕了个粉碎。
楚三娘哭声骤停。
像是被人扼住了喉颈,瞳孔不断地放大。
江月旧抬起伞,正好望进顾言风的眼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