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元施犹豫着,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行动才是最佳。可能来找林寒见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远处的侍女隐约看出了他们谈话的氛围不对,大气都不敢出,看林寒见转身离开,连忙迎上来。
这应该是自己距离上层人物八卦最近的一次了。
侍女想。
“姑娘,可要现在回屋?”
侍女殷勤地问。
在丁元施和林寒见两者间,侍女认为能和丁元施叫板的林寒见更胜一筹,值得追随。
做侍女,也是要有仕途规划的。
林寒见愣了一下:“你怎么还在?”
侍女:“……”
仕途规划第一步,失败。
-
丁元施神情恍惚地走出院子,感慨万千都不足以当下他心情的复杂,然而下一秒,他迎面望见了沈弃。
沈弃就站在院墙外,红衣乌发,神色辨不出什么。
丁元施却为之一凛,寒意瞬间从脚底爬上了天灵盖:“阁……”
沈弃以眼神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他们一前一后地离开此处,没有再发出半点声响。
丁元施跟随沈弃多年,此时却想不到沈弃心中会在想些什么,连猜测的方向都无。
他甚至不敢开口去劝。
而他一路随沈弃回了居所,沈弃才终于说了第一句话:“丁叔近日劳累良多,回去歇着吧。”
丁元施丝毫没有感到宽慰,冷汗涔涔:“阁主,今日是我自作主张,违背命令,我会自请受罚。”
沈弃背对而立,身形清瘦:“临城并不养人,丁叔回翙阁更好调养。”
“……”
这是要让他提前回去的意思了。
随行人员被遣返,是犯错的象征,此后大概率是不会得到重用。
丁元施如遭雷击:“阁主,我——”
门在眼前关上。
丁元施虽然是沈弃的下属,也是在沈弃少年时就看顾他的人,在翙阁的身份地位特殊,上下都对丁元施颇为尊敬,也当半个主子看,如今……
丁元施脚下踉跄,一时难以接受。
沈弃回到屋内。
他走到屋中的桌旁,停下脚步,觉得光线有些刺眼,便运用灵力,动用屋内一切可以遮掩的东西,将窗户层层封上。
光线暗淡,屋内陈设也前所未有的乱。
沈弃尤嫌不够,再往上覆了两层,将本就为数不多的光源彻底掩盖,他完全置身于黑暗中,这才像是得到了短暂的放松时机,启唇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幼时他犯了错,就会被关禁闭,寻常人许会对黑暗感到惧怕,只有他,能在密闭的黑暗中得到奇特的安宁。
因为只有在关禁闭时,他可以被允许松懈思维,什么都不去想,暂且摒弃一切的算计与繁琐,是他唯一有的放松之地。
沈弃站在桌边,也不坐下,除了必要的呼吸外,陷入了完全的静止中。
他似乎什么都没想,该陷入一如既往的放空,但他仍然心乱如麻。
林寒见的话以无法遏制的重复形式回荡在他的脑海中。
‘多么高明的算计手段。’
若是他有机会算计谋划,能将林寒见留在身边,他难道会不那么做吗?
他会的。
不折手段又如何,能得到好结果就是了。
可他为林寒见这句笃定揣测而产生的情绪远超想象。
归根结底,不仅是他根本没有那么做,而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到这种可能。
相比拿“救命”的恩情挟持林寒见的心软,他竟然下意识地选择了隐瞒这件事。
——他为什么要隐瞒?
少年时。
沈弃被陆家旁系追杀的事情结束后,陆折予曾后知后觉地前来问他其间的一些端倪。
两人一番交谈,沈弃说出了“你不是对我更愧疚了么”这样的话,陆折予百思不解,以困惑的表情看了沈弃许久,忽然问:
“沈弃,如果有一天你的谋算成了绊脚石呢?”
沈弃眉梢动了动:“你是说聪明反被聪明误?”
“不是。”
陆折予一时半会儿没有想到合适的措辞,言辞间便显得不是那么肯定,“我是说……你如此聪明、惯于筹谋,若是有一天,你的真心反而被人误解成筹谋,该当如何?”
沈弃的表情凝固在一个啼笑皆非的微妙界限上:“是我听错了还是……陆折予你方才说了什么?”
陆折予没察觉到沈弃带着不可思议的轻嘲,还在致力于解释清楚这件事:“因为你的态度实在是令人难以捉摸,又总是保持着运筹帷幄的姿态,会不会……假如有一天,当你只是单纯地想要做一件事,却被对方当做是你谋划的手段。届时,你又该怎么破局,好让对方知道,你并非掺杂了算计的真心?”
沈弃总算是听明白了:陆折予对于他方才带着笑的意味不明感到不满,认为他这样的玩世不恭、似真似假的处世态度,迟早会为他带来不可辩驳的误解。
“我也会有真心为人做某件事,而丝毫没有考虑任何谋划的一天么?”
沈弃口吻平静地提出了这个问题,与其说是在和陆折予对话,更像是在问自己。片刻后,他约莫是设想好了那副场景,带着轻笑道:“不会的。”
他生来就活在各种考验与谋算中,看见一件事条件反射会去思考事件本身能够影响到的所有可能,从自身利益的角度出发,进行排布。
这已经深植于他的骨髓中,没有可能改变。
陆折予沉默少许,规规矩矩的少年郎形容端方,仪态严谨,高束的墨发被微风扬起几缕。
“你会后悔的。”
陆折予毫不迂回地道,目光不避不闪,好像半点都意识不到这句话有多么得罪人,“沈弃,真到了那一天,你可能想办法都来不及,悔于难以证明、无从辩解。”
沈弃面色不变,对陆折予的话不以为意。
……
他为什么要隐瞒?
因为他无法在当时的情况以有力的反驳证明,在林寒见的怀疑下没有任何立场辩解。
所以只好一开始就不要让林寒见知道他的付出,让她用顺理成章的思维将一切导向“事先安排”的结果。
他未及深想地付出,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付出没有半点杂质,甚至这点都是他在思考后,迟钝地反应过来当时的心情。他又怎么让林寒见相信,自己并无半点其他算计。
难以辩解,无从证明。
陆折予当日的话竟然一语成谶。
沈弃静伫良久,抬手掩住了微阖的双眸:“不会连想办法都来不及……沈弃,冷静点。”
第七十二章
办法并非没有。
他可以是顺理成章地延续这个误会, 在未来的某一日时机成熟后再明晰一切,足以令事件以数倍的效果反击……
然而一旦从“达到目的”的出发点去思考,沈弃不能肯定自己思考出来的种种能否不让林寒见反感。
这固然会让林寒见对他产生愧疚的情绪, 无法同他决绝分开,往后一切都尽可借用这点,令林寒见和他联系愈深。但收获越大,隐患便越大。
林寒见这次便是以为他在“算计”, 态度反弹尤为强烈, 分明还在他的地盘, 就肆无忌惮地开始叫板,连该有的虚与委蛇都维持不了。
最合适的解释时机就是现在,在误会将将产生时便清除一切;而最不合适的解释时机也正是现在,林寒见怀疑的情绪太重, 对他满怀偏见, 他没有最有力的解释方法,无论哪种都无法完全消除林寒见心中的猜忌——连最根源的病症由来都找不出来, 换做是他, 他也不会相信这等没有明确指向的含糊其辞。
还有一点, 是沈弃本人的恍然无措:当他在手臂上划下那刀时, 他竟然半点多余的东西都没有想。
她快死了。
沈弃只知道这点。
远远超出原本设想的情绪, 受到冲击的不止是丁元施, 还有沈弃自己。
放在过去,沈弃无法想象有朝一日自己真能全无杂念地投入付出, 而不去思考后续的回报——哪怕他在自伤的时候, 存有了一星半点的侥幸, 认为林寒见会因此感动、进而同他在一起呢?
相比起单纯的解决事情, 沈弃自我的混乱远甚其他。
他没有觉得喜爱林寒见这件事, 已然开始侵蚀到他本身固有的思维和行动。
但事实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