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重叠金明灭(151)

她嘴唇哆嗦着,可怜地央求着他:“你救救他吧。你看,这是咱们的孩子。你是皇帝,你一定可以救他的。”

云郁从膝盖上抬起头,看向她手中的婴儿。

那是他第一次见这个孩子。长得很漂亮,皮肤很白,胖乎乎的。只是紧闭着眼睛,皮肤苍白,像一具小僵尸。下意识地伸手去碰了碰,皮肤是冷的,四肢都已经僵硬了。

他看到婴儿的衣服上,沾了很多血渍。

他接过婴儿,手摸到了孩子的后脑勺下破碎的头骨。他这么小,这么轻,几乎不像真实的。如此动人的一个小生命,然而的确已经破碎。

落英脸色苍白,颤抖说:“是我错了。我不该说话,激怒了他,让他拿咱们的孩子撒气。我没抱住他。孩子摔坏了。你想办法救救他吧。”

云郁抱着婴儿,声音沙哑道:“他死了。”

“他没死。”

落英急了:“他只是落到地上,摔了一下,怎么会死呢!你一定是看错了。”

云郁将孩子还给她,道:“找个地方,将他葬了吧。”

落英抱着这婴儿,怔怔地看了好一会。

她突然像只发了疯的母狮子,冲上去厮打他。尖利的指甲,抓向他的脸:“是你害死他的!是你杀了他!你是他的亲生父亲,你为什么要害死他,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妻子和孩子?你是个扫把星!你从来都没爱过我,你这么恨他,为什么要让我怀上他,为什么要让我生下他!”

她痛哭着:“他也是你的儿子!身上流着你的血,是你的骨肉。”

他仰着头,闭着眼睛,由着她抓挠撕打,挠的头脸和脖子上尽是血痕。

她红着眼睛,泪水和怒火一并喷发,咬牙切齿地大骂道:“我诅咒你这辈子!你活该!你不配得到爱。你不配有妻子,不配有儿子!你会断子绝孙,下十八层地狱,死了都没人给你收尸!野狗和秃鹰会吃你的肉,啃光你的骨头!人人都唾弃你,恨不得你去死!你不配活在这世上!”

云郁一动不动,语气绝望道:“你要恨我便恨,要打我便打吧。从今往后,你我恩怨两清。出了这个门,咱们便桥归桥路归路。生生世世再不相干。”

“你说两清就两清了吗?”

她愤怒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好像要将他剥皮拆骨:“我会恨你,直到你被剥皮抽筋,直到你不得好死那一天。”

“你的愿望已经达到了。”

他自嘲似的笑了笑,眼角有干涸的泪痕:“我已经不得好死,很快就会下十八层地狱了。”

他颤抖地挣扎坐起来,抬起衣服袖子,用牙齿撕咬,双手颤抖地从袖子上扯下来手绢大的一条白绫。他将白绫铺在稻草上,将右手的食指在嘴里咬破,鲜血在那绢布上写了一段文字。

那是一封休书。用血写在衣服上的休书。

他将那浸满血字的休书,交给她手上,声音低哑难闻。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你走吧,不要再来了。你是贺兰逢春的女儿,他们不会杀你。你走吧,回你的故乡去,回你该去的地方去。你我的婚姻,本就是个错误。而今该结束了,就让它结束吧。”

第136章 亲人

他觉得四周漆黑, 伸手不见五指。闭着眼睛,耳边仿佛听到门外的风雪声,寒冷之上, 是无边的冷漠和孤寂。他做好了死的准备,此时此刻除了死, 也确实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他只希望那刀刃落到颈上时, 可以快一点, 让他死的利落。

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他感觉很冷,像睡在冰窖里,浑身都冻成了冰, 四肢僵硬的无法弯曲。寒气从每一个毛孔透进来。后来又感到浑身发热, 仿佛有人生起了火炉。然而那火越烧越旺,他感觉不对劲了,不是火炉, 而是他自己的身体在发烫。他本能地想起身,头脑却昏昏沉沉, 四肢无力。意念已经挣扎了无数次, 身体就是爬不起来。有一段时间,他意识消散了, 然而不知多久,又被噩梦唤醒。他感觉到有人抱着自己, 在低声的哭泣。那人哭了很久,他一开始以为自己是做梦, 然而那哭声太过真实, 一直断断续续地传来。他隐约意识到有人。是人,而且是女人。

他大概真是糊涂了,昏昏沉沉中有种错觉, 以为是韩福儿。

为什么会以为是韩福儿呢?真奇怪,他其实已经很久没见这人,也很久没有想起这人了。但他下意识就是感觉是她。他梦里焦躁不安,一个劲儿地甩开她手,叫道:“走开!”

他嗓子都要喊哑了,却像被人剪去了声带一般,发不出声音,只能一遍遍声嘶力竭地试图叫喊:“走开!走开!”

他感觉对方在搂着他,抚摸他的脸,抓住他的手,在唤他名字。他拼命地挣扎,想要挣脱开,对方却执着地拉扯着他不放。他浑身虚脱,大汗淋漓地惊醒过来,双手紧紧掐住对方的手。

他看到了一双漆黑秀丽,如山水般的眸子。

不是韩福儿。

他望着那张熟悉的脸,柔弱洁白,如海棠花儿般娇艳的面容,愣了许久。

“阿姐……”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口中喃喃叫了一声。

的确是阿姐。

是莒犁。

她回洛阳来了。

他面容憔悴。脸色雪白,双颊却透着不正常的红,一双眼睛里布满血丝。眼角也是鲜红的。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苦犁慌乱无措,眼角带着泪痕,脱了身上的狐裘披风,紧紧将他裹住了,搂在怀里抚拍着。

她浑身带着凉意,好像刚从冰天雪地里走来。嘴里呼出的气,甚至说话的声音亦带着沙沙的雪意,像是在万丈风雪中结了冻。他没有看到窗外的雪,却已然感受到了。她的手和脸颊冰凉,衣服和头发、眉毛上,犹有细细的雪花未化。他望着她,如同做梦一般,呓语道:“阿姐,你怎么回来了。”

他记得莒犁跟萧赞一同去了齐州。他亲自送的行。洛阳是个是非之地,他不想阿姐留着危险,所以在杀贺兰逢春之前,就安排她随萧赞出了京。他觉得自己命运不好,只希望能给阿姐找一个好的归宿。

莒犁声音沙哑道:“是贺兰韬光带我来的。”

“贺兰韬光……”

“对。”

他有些迷惘,莒犁苦笑:“贺兰麟进攻洛阳之时,贺兰韬光就已经带兵进攻了齐州。我是被她抓回洛阳来的。”

云郁道:“那萧赞呢?他没有和你一起?”

莒犁摇摇头。

“他去哪了?”

他追问萧赞的下落,莒犁却只是摇头,不肯说,神情有些哀伤。

“他死了?”

“他没死。”

她语气失望道:“他走了。”

她说:“贺兰韬光攻来,他逃走了。他不想留在齐州送死。”

云郁听到这句话,脸色几乎狰狞起来,浑身肌肉都绷紧了。

“他撇下了你。”

莒犁悲伤道:“不是他撇下我,是我自己不想逃的。是我自己向贺兰韬光投降。”

云郁道:“为什么不走?”

她骤然哭泣起来,好像忍耐了许久,再也忍耐不住:“我弟弟是魏国的皇帝。我是魏国的公主,我能往哪里走。”

云郁道:“离开,去远离战争的地方,去天涯海角,忘了自己的出身和姓氏,忘了自己是公主。”

“不。”

莒犁摇头哭道:“我姓云。我是魏国的公主。你想让我离开,去无人认识的地方,做一个普通的村妇,像蚂蚁一样苟活着吗?不,我不想。那样的我,就算能活到八十岁,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的亲人都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要。我是云氏族人,我是皇族之女,是皇室血脉。我弟弟是皇帝,我是公主。就算死,也应该死在洛阳,葬在皇陵。而不是在天涯海角。”

云郁伸手抚摸她梨花带雨的面庞,抹拭她眼角的泪水。他眼中亦含着泪,哑声道:“你怎么这么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只要活着,总还有希望。为什么这么傻呢?”

莒犁道:“树叶只能长在树上。树死了,树叶也就死了。就算你把它插在瓶子里,它也活不了几日的。”

云郁道:“洛阳已经不是咱们的家了。”

莒犁抱着他,凄凉道:“洛阳不是我家,那哪里是我的家呢?齐州不是我的家,南梁也不是我的家。我没有家了,我只能回到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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