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萧珻难得听见杨絮发表评论,不禁追问道:“絮儿,你怎会想到用这个比方?你这看法是从何而来?”
“这其中的道理,其实很简单!”杨絮慢条斯理答道:“看看突厥的兵力,跟絮儿所见过的窦将军阵容相比,并不见得强过多少。那么,假设李渊的兵力跟窦将军差不多吧,即使突厥打败了李渊,那会打得很辛苦,而且中原还有别的势力,河北有窦将军,洛阳有王世充,各地又有盗贼。尽管窦将军目前跟突厥交好,可是突厥若要入侵中原,窦将军势必得反抗。换句话说,突厥要南下,必须打的并不止是李渊,阻碍太多了!”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萧珻点头称许道:“你还提到了王世充,可见母后每次跟你大姐、你姑姑谈论时局,你在旁边虽然默不作声,却都听了进去。难怪你父皇在世的时候,时常夸赞你冰雪聪明!”
“母后过奖了!”杨絮自谦道,又轻叹道:“絮儿好怀念父皇,也好怀念生母!记得在江都行宫最后那一年,母妃天天给絮儿带好吃的点心去请小姨授课。下课以后,父皇常会考问功课。絮儿答对了,父皇就会给絮儿奖品,什么样的珍宝都有呢!只可惜,北上这一路逃难,有些宝物遗失了,也有些摔坏了。絮儿倒不在乎那些宝物的价值,可难过的是,没能完全保存父皇留给絮儿的纪念品……”
“你这孩子,真有孝心啊!”萧珻感动得鼻酸眼热,略带哽咽说道:“只遗憾你的父皇、生母两人福份都太浅,没等到你长大成人,向他们尽孝。”
此言触动了杨絮内心悼念父皇与生母的伤痛。杨絮点了点头,就抑制不住夺眶的泪水……
萧珻望着杨絮含泪的双眸,发觉絮儿最像她小姨陈婤以及姑姥陈蕙的地方,就是这双杏仁形大眼睛。只是絮儿太早经历忧患,眼神难免早熟,反而没有陈婤那种成年了也褪不掉的稚气,但絮儿隐隐内敛的抑鬱又迥异于陈蕙楚楚动人的幽怨。萧珻看得出来,絮儿并没有陈蕙的娇媚或陈婤的娇憨。或许由于这两年吃了不少苦,絮儿不是个娇娇女……
就在暗自比较絮儿与陈蕙、陈婤两人之时,萧珻忽然惦念起了陈婤:不知婤儿跟着张忻,人在何处?现况可好?
长安遇故人
在唐朝首都长安,西元620年二月九日是武德三年的开端。然而,当张忻与陈婤在长安城外不远处的张家村过年时,他们夫妻俩不肯采用李渊的年号,又不知塞北的定襄郡恢复使用隋朝的大业纪年,就干脆根据干支,称呼这一年为庚辰年。
这时候,他们俩回到张忻的故乡已有半年了。两人于己卯年(西元619年)夏末刚到张家村,就打听到了哥哥张恺并未返乡,又惊闻嫂嫂殷如已经病逝了!
张恺与殷如的五个儿子之中,较大的四个都有十几岁了,勉强可以打工或做学徒来养活自己,唯有最小的张宏必须依靠在叔公家药铺当学徒的大哥张宗。原来,当张恺于大业十二年(西元616年)初秋追随圣驾前往江都时,张宏只是殷如刚怀上的胎儿,到了大业十三年(西元617年)初夏才出生。张恺从未见过这个意外让妻子怀上的小儿子,只靠信件获知母子均安。后来到处战乱,音讯就中断了。难怪张恺在江都那时候,一心想要回家,不惜冒险参予弑君的密谋。
既然张恺下落不明,殷如又已不在人间,张忻眼看大侄子张宗要抚养小侄子张宏颇为困难,就征得陈婤同意,领养了张宏。然后,夫妻俩在张家老宅补办了一场简单的婚礼,住到过完了陈婤在庚辰年的元夕生日(西元620年二月二十三日),就带着宏儿,迁入长安城内。因为,张家的祖传药铺目前是由张忻的叔叔经营,而人口稀少的张家村有这一家药铺就足够了,所以张忻要行医,最好还是在城市开业。
在长安城内,张忻的药铺仍像在徐州、洛阳那样,后面连着住家的小屋与后院。陈婤也照样在店铺后面一个小房间内做草药分类、成药调配等工作。此外,白天有一名姓温的大婶受雇过来帮忙打扫、煮饭、洗衣,以及照料宏儿。到了晚上,张忻与陈婤则必须亲自照顾宏儿,由此体会了为人父母之不易。宏儿欠缺安全感,夜间经常啼哭,总得要陈婤想尽办法哄他,反复唱催眠曲给他听,他才睡得着。
将近一年半的光阴匆匆流过了。到了次年阴历七月九日(西元621年八月一日),街头巷尾都传遍了秦王李世民班师回朝,将所俘的王世充、窦建德献于他父皇尊前。张忻与陈婤当然也风闻了。两人不得不感叹:李唐皇朝已经大致占据了汉人天下,再不承认这个政权也不行了!
就在夫妻俩慢慢接受李唐代隋的夏秋之交,张忻的药铺来了一位贵客。首先有一名侍卫前来通报,扬声宣称中书侍郎宇文大人驾到,嘱咐张大夫要向大人行礼。等张忻应允了,那位宇文大人才迈着颇有架势的步伐走了进来。
张忻一看这位宇文大人竟是大隋驸马宇文士及,忍不住脱口叫道:“驸马爷!”
宇文士及吃了一惊,随即问道:“你是谁?怎知本官曾是驸马?”
“在下名叫张忻,曾任大隋的医正,见过驸马爷。”张忻据实答道:“驸马爷对在下大概没有印象。不过,家兄张恺颇受令兄重用,驸马爷可能还记得。”
“啊!原来你是张恺的弟弟。”宇文士及恍然大悟,点头说道:“我的确记得张恺。”
“那,请问驸马爷知不知道家兄的下落?”张忻急着问道。
“这---” 宇文士及迟疑了须臾,才低头叹道:“唉!令兄跟随家兄到魏县的时候,私自潜逃,结果被拦截了……” 他不忍心继续说下去,但是所要表达的意思不言自明。
张忻如遭雷击!想不到,自己曾经做过的恶梦,居然早就成了事实!难道,那是大哥讬梦?
“请你节哀顺变吧!”宇文士及好言安慰道:“在这个乱世,生死往往在一线之间。若非我及早归降大唐,也早就没命了。你能活下来,也是很幸运。本来,我是听说张大夫擅长用针灸治疗战士的旧伤,而我最近才从前线回来,中过箭的手肘多半伤了关节,还在隐隐作痛,才来请张大夫看看。没想到,张大夫是张恺的弟弟。你刚刚听到了坏消息,心情难免低落,不如我改天再来好了。”
“大人请留步!”张忻流着眼泪,尽量以镇定的语气说道:“逝者已矣。在下身为医者,应以治病疗伤为优先。请大人到后面的针灸室去!”
“好,那就麻烦张大夫了。多谢!”宇文士及满怀感激说道。
“不客气!”张忻回应了一声,就去关药铺的店门,挂出了暂时停业一天的牌子,才带领宇文士及往药铺后面走。这一天,他除了宇文士及以外,实在无心再接待任何病人或顾客了。
针灸过后,张忻留宇文士及在药铺后面住宅的厅堂中喝茶,也喊婤儿过来一道叙旧。言谈之间,宇文士及表示很羡慕张大夫与陈贵人结为乱世佳偶,又感叹自己与南阳公主原本美满的婚姻已破碎……
“或许做过那么多年夫妻,还是有缘吧!”宇文士及悠悠叹道:“去年夏天,我曾在街上凑巧碰见她,一路追到了她暂时借住的一个前朝官员家中。可是,她不肯见我!她关着房门,隔着房门喊说她手上有一把刀,恨不得大义灭夫,如果不怕死,就尽管把门打开!我被她吓着了,只好在门外向她辞别了。”
张忻听了,仅仅肃然点了点头。陈婤则不由得兴叹:“南阳公主的性情,还是那么刚烈!”
“就是啊!”宇文士及无奈叹道:“后来我听说,她出家为尼。唉!她真是何苦呢?我总记得小时候在寿春,她跟她二哥都是我的玩伴。从小,我就喜欢她,算不清喜欢了多少年了。要是只算婚姻的时间,她十四岁就嫁给我,到江都兵变为止,也有将近十九年了。那些年,我凡事让着她,真像是把她捧在手心上。后来,她因为家兄叛变,恨透了我家,不惜把我们的独生子交给窦建德斩杀了,我也没有怪她。对她,我什么都能谅解,为何她对我就不能?”
宇文士及说到伤心处,潸然泪下。陈婤与张忻两人看着,皆深为宇文士及的痴情所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