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自己一向云淡风轻的师父突然如此严肃,行文道背上冒出一层冷汗,想上前阻拦,却又不敢,只得垂首站在梦一尘身后,右脚脚尖在地板上一圈圈地画着圆。若云也被这郑重的诺言吓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磕磕绊绊道:“梦……梦师兄,没……没事的,我这伤也……也没多重,你不必这样。”
“你无故受伤,怎能说没事!我刚已经给伤处上了药,你先休息,明日此时我再来换药。”
师徒二人从若云的住处走回自己的宿舍,一路无言。回到宿舍后,梦一尘直接走进书房,关上了门,一个字都没有对行文道说,就连训诫都没有。看着关闭的大门,行文道心里慌得要命,梦一尘虽然一路沉默,可行文道很清楚,师父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他惶恐不安的同时,也在心里暗暗惊讶,原来师父也是会生气的。
一夜难眠,行文道第二日一早便乖乖等在院中。每天早晨梦一尘都会在院中传授他剑法,两年来从未缺勤。今日行文道故意提前一刻钟来到院中,一边等师父一边练习剑招,一点不敢怠慢,心中希冀着自己这一丝不苟的样子可以打动师父,让他不再计较昨日之事。可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过去了,三刻钟过去了……师父还是没来。
这下行文道彻底慌了,师父不会不要他了吧?他悄悄来到梦一尘的卧房门前,侧耳倾听,没听到任何响声,于是又来到书房门前,隐约听到了翻书的声音。犹豫再三,行文道还是抬起手敲了敲门:“师父,你在吗?徒儿可以进去吗?”
说完,行文道便愣住了,自己有多久没叫过梦一尘师父了?这些日子自己仗着梦一尘脾气好,行为越来越乖张跋扈,差点都忘了自己来到乙山派的初衷,若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而被师父赶下山,不仅失去了修仙的机会,也失去了报仇的机会,岂不是得不偿失!这样想罢,行文道更加坚信,无论付出什么代价,自己都必须得到梦一尘的原谅。衡量过得失利弊,行文道见梦一尘不回应,便直接屈膝跪在书房门前,大声道:“师父,你若一时不愿见徒儿,徒儿就一直跪在这里,等到师父愿意为止。”
于是,行文道在院中跪了一天一夜,梦一尘则坐在书房内坐了一天一夜,期间他出门为若云换药,行文道看到门开时惊喜地抬头,却在看到梦一尘冰冷的表情后立即又低了下去,梦一尘从他身边经过时,他也没有耍赖或求情,只静静地垂首跪着。第二天早晨,一夜未眠的梦一尘终于走向自己跪了一夜的徒弟,表情虽依旧冷硬,仔细看却能看出一丝隐忍的心疼:“你可知错?”
“师父,徒儿知错了。”行文道点头如捣蒜。
“知什么错?”
“不该打人。”行文道边说边低下头,像个满心愧疚的罪人。
“文道,我传你仙术,是希望你能用自己过人的能力去帮助弱者,而不是欺压他们。如果你因为自己修为高深,遇到不顺心之事就随意出手打人,那你与曾经那些欺压你的强者又有什么区别?我希望你无论飞得多高都不要忘记本心,不要活成你曾经最痛恨的人的样子。”
与梦一尘相处这么久,这是行文道第一次在听完他的话后完全没有嘲讽的心情,反倒满心都是震撼。他突然有些不敢细想,自己和那些以在街头殴打孤儿为乐的恶霸究竟有多大区别。
这件事后,行文道在行为上收敛了不少,师徒相处也更加默契,于是梦一尘第二次生气时,行文道还可以暗自庆幸,还好,这次惹怒师父的人不是自己!
这件事说来话长,还要从被行文道打伤的若云讲起。自从梦一尘因疗伤一事与若云结识后,两人之间便来往不断,梦一尘不仅不介意若云扫撒弟子的身份,还真心实意地关怀起了与若云一起干活的其他弟子。这些弟子都是因为出身平凡、没有机会拜师的普通仙人,清一色的平仙品阶,大多数掌门及长老弟子都不屑与之结交。在与他们相熟后的某一天,行文道突然发现梦一尘在炼制大量提升修为的丹药,不禁好奇道:“你炼这么多丹药干什么?我吃不了这么多。”
“这些不是给你的,”梦一尘笑道,“这是给若兰、若云、何应他们准备的。”
“啊?他们不都是扫撒弟子吗?你给他们炼丹做什么?乙山派门规规定师尊级别在长老以下的弟子不得使用丹药,以免浪费太多珍贵药材。”
“我知道,所以我用的都是我自己培育的药材,投入的也是我自己的修为,没有拿门派的任何东西。”梦一尘解释道,“乙山派的掌门及长老们普遍根据出身挑选弟子,每个弟子手中的资源又与师尊的级别直接相关,这样对天资极佳却出身卑微的仙人很不公平。我自己出身也很平凡,只是侥幸得到师尊青睐,才能受到大师兄的倾囊教导,否则也不会有今日的修为。那些在饭堂干活的弟子也有天资不错的,只是没有我幸运罢了,比如何应,如若能够得到丹药辅助,定能飞升仁仙。我想帮帮他们。”
行文道撇撇嘴,你倒是好心,人家可不一定领你的情。不久之后,行文道这句腹诽便一语中的,何应成功飞升仁仙,在乙山派引起轩然大波,长老们怀疑他偷食丹药,便将他提到大殿审问。去大殿之前,若兰、若桃、若云、若霄、何应五个得到过梦一尘帮助的弟子私下里提前商量好,如被问起丹药之事就统一口径说是捡到的,如果实在蒙混不过去,就说是五人去炼丹房偷的,无论如何不能出卖恩人。然而何应进入大殿后半炷香不到,梦一尘便被叫了过去,没人知道那半炷香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众人只知梦一尘进入大殿后坦然承认了自己私自炼丹之事。
听完梦一尘的自述,乔桑济面色冰寒地说道:“身为掌门弟子,却带头违反门规,你可知错?”
梦一尘冷静地答道:“回师父,弟子知错,虽然并未使用门派财物,但违反门规是事实,弟子愿意受罚,只是希望师父及各位长老今后能够酌情考虑,让派中像何应师兄这般出身平凡但天资聪慧的弟子得到他们应得的修炼资源。”
这番言论听起来挑衅意味十足,本想大事化小的几位长老都皱起了眉。乔掌门为了维护秩序、杀鸡儆猴,即刻将这个离经叛道的小徒弟拎到戒律堂,当众打了他三百仙棍,行刑期间只有首席弟子道勇天和掌管兵器的吴智愚替梦一尘求过情。面对徒弟与同僚的求情,乔桑济也并非不为所动,只要梦一尘认个错,服个软,像他二师兄经常做的那样向师尊讨个饶,乔桑济便会心软减刑,可他这个小徒弟还真是有骨气,从头至尾跪得笔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眼中的执拗一分不减,仿佛在无声地说:“我没错!”于是,一对儿脾气同样倔强的师徒较起劲来,刑罚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当乔桑济第三百次将仙棍狠狠打在徒弟背上时,梦一尘终于摇晃了一下,然后无声无息地昏了过去。
整个行刑过程中,何应始终低垂着头,一言不发。第二天,他被掌管戒律的英长老收归门下,成了英长老座下首席弟子,“乙山派扫撒弟子凭一己之力飞升仁仙”的丑闻也随之变成了“戒律堂英长老座下大弟子修为有成”的美谈。整场闹剧观看下来,行文道虚情假意地关心了一下自己的蠢师父,便回屋幸灾乐祸去了。
梦一尘昏迷中被送回宿舍后,卧床休息了整整七天,这七天里,若兰、若桃送来了不少滋补的食物,拉着他的袖子哭了很久,每次都要梦一尘反过来安慰她们。若云、若霄甚至将自己珍藏了多年的人参桂皮拿了出来,被梦一尘温言软语地劝了回去。大师兄道勇天也来过两次,每次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一尘啊,不是大师兄说你,你这个多管闲事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啊?”梦一尘闻言只是笑笑:“又让师兄操心了。”吴智愚吴长老来送药时也语重心长地劝他:“一尘呀,有时候你真该跟你二师兄学学做人,你看看人家夕贵,跟掌门、长老都搞好了关系,哪怕犯事也不会真受什么惩罚。你看看你,修为比夕贵高出一大截,可愿意帮你说话的人连进入乙山大殿的资格都没有。”梦一尘玩笑着答道:“吴长老,可我就是不会呀,您让我和上层搞好关系,还不如让我去做糖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