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想不到,满面尘埃抚去,那下面竟是一张甜瓜脸,没错,陈大胜生就一张先天就十分甜的样儿,也就是民间说的娃娃相。

他圆脸,俊眉,鹿眼儿上挑,不高不低的鼻梁儿,不厚不薄一张嘴,靠右边的嘴角先天就向上勾,未语他三分笑,开口就十分甜,那是相当招人欢喜的面相。

只可惜了,人家是老卒长刀,端起来……更没眼看了,还是甜。

皇爷愁的不成,最后还是常连芳想了办法,说是让他二哥带一张凶煞面具,有可能,也许能,大概的挽救下长刀所的形象。

就这么定了!

面具赶制当中。

人家这张脸,又因为要见皇爷的缘故,早被曾安榜带着,被郭谦带着,被常伯爷带着……成天里,真真又是脂膏又香脂,总而言之这十几天,七把老刀被人从头到脚照顾到了,现下就脚趾甲盖儿,都没有富裕的边儿。

整个人过去,那就是七根梨花香飘去,人过有梨果香,那谁见了都要吸吸鼻子。

七茜儿满鼻子喷香,她自然知道陈大胜什么模样,可是这样的陈大胜,她是没见过的。

对方眼神亮闪闪的,十分甜的看着她。

陈大胜觉着自己的表现还算不错的,然而对于七茜儿来说,这就是个牌位变成了大活人的新鲜过程。

她胆怯,肝颤,吓的手里的墨碗都掉了。

陈大胜机灵,一弯腰就托住了墨碗。

然而,谁也没想到,那七茜儿手里还拿着一支毛笔呢。

如此以来,六品经历,皇爷心爱的老刀陈大人的脸上,就被毛笔浓浓的自下巴照顾到了额头。

他站直了,笑着把墨碗递给七茜儿问:“你在做什么?”

七茜儿呆愣愣的回答:“给咱娃占屋子呢!”

“咱娃?”

“恩,他叫安儿,眼睛像你,圆圆的,也爱笑,只可惜,你没见过他。”

陈大胜的心啊,一下子就开了彩虹,挂在心尖尖上,整个人都甜的冒了蜜。

他说:“早晚能见到的。”

七茜儿就点点头,很肯定的说:“是,三年后。”

陈大胜心情好极了,他就指着大门上的字问:“我认识个陈。”

七茜儿点点头:“恩,下面有大胜,陈大胜!”

陈大胜吸吸鼻子:“那,那我帮你啊!我会写了。”

七茜儿看着那道墨痕儿,眨巴下眼睛她也笑了,说:“好啊!”

第32章

墨是浓的,陈大胜用尽全力握着手里的毛笔,胳膊却是颤抖着的。

他对着那门上的字就怎么也写不下去。

邵商郊外,穿着狐裘的老爷抱着暖手炉,对他们笑眯眯的说:“咱们家,几代人修桥铺路,出去打听打听,十里八乡有名的善人!我这也是可怜你们,大冷天离乡背井的来我们邵商,咱们要的人不多,按了手印就能上山干活,赚了钱儿,也能养活老小在我们邵商扎根了……”

他们给老善人虔诚磕头,排着队在那张纸上按下了手印,就想着怎么好好给主家卖力气,换得银钱粮食,好回家把日子过起来。

可,一根绳子串一串,他们却都被五花大绑的带走了。

那天的天,是那么高。

那天的地,也是那么宽,却一条属于他们的道儿都没有。

他的阿奶牵着丁香,就哭着在后面呼唤,儿一声孙一声……

看陈大胜手抖的不成,七茜儿就说:“我,我帮你啊。”

说完,她伸出手把握住他的手,在那大门上描了一遍陈,又写了两个字。

大胜!

“会写了啊……”七茜儿看着那字,吸吸鼻子,都会写了啊。

“我……我的,我的,孙?”

有人在身后,颤颤抖抖的喊着人。

陈大胜回头看向阿奶。

阿奶这么老了啊,头发都白了啊,他想撩袍跪下,却被老太太一把握住就往家里带。

没有人说话,一起默默的就跟着,看那老人带着孙子回家。

这一路,老太太特别安静,没有哭,没有颤抖,她只是死死的,用尽全力,紧握着自己丢了的东西,她身上生生割裂走的肉,可总回来一块了。

到了屋里,她就松开手,想摸陈大胜的脑袋。

可是陈大胜长高了,她要踮着脚尖才能够到。

七茜儿站在门口,看着这熟悉的一幕。

从前老太太每看到一次孙,就要做的一模一样的事情。

陈大胜缓缓跪下,老太太慢慢摘去他的盔头,他的头网,拆开他的头发,脱去他的外袍,夹袄,里衣,最后是靴子。

穿着兜裆布的陈大胜跪在当地,老太太就认真的在孙儿脑袋上,一点一点的,不放过任何地方的摸了起来。

脑袋是好好的,脖子是好好的,肩膀是好好的,有些刀疤鞭痕,没,没关系,没关系的,都好了,以后都好了。

老太太摸着那些疤吸着气,依旧没有哭。

后背是好好的,腿是好好的,每一块皮肉老太太都要细细的摸索过去,一直到她数清楚孙孙脚趾头,手指头都是全的,她才抬起头笑着说:“好,全乎了,你娘生你啥样,我孙,我孙,就是,就是……啥样。”

陈大胜缓缓伸出手,搂住了奶奶的腰,他没有娘了,只有阿奶了。

熟悉的味道冲入鼻翼,阿奶摸索着他的脑袋说:“我孙,以前可害怕?莫怕啊,阿奶不是一直在么,一直跟着,一直跟着,就离你们不远……”

陈大胜无言的点头,却想起在新兵营,他们五花大绑的跪在当地,惶恐绝望以为立刻就会死了的时候,那削的尖尖的木栅栏上,忽然!攀爬上来一个老太太,她的十个指头都是血,也不知道怎么上来的,她就趴在那边笑着嘶喊,她嘶喊着:

“我儿啊!!娘在这儿呢……别怕啊!我孙啊!奶在呢,我不走!哪儿都不去!你们莫怕……我在哪!娘在那……”

从此,新兵营外就多了一个带着小孙女替人缝补的老太太。

千里万里,她再没离开过,哪怕是千军万马从水岸踏过,她带着孙女趴在沼泽里躲避追兵,那双眼都无惧的看着前面。

哪怕是一地尸骸,她就领着双眼裹着布的孙女,一边唱着家乡小调,一边从战场上走过……

旁人打仗总是说前面的事情,他们老霍家,只要停歇,就会站在高处往后看,他们不管走多远,都不会怕,他们知道,娘在,奶在……她几千里万里的跟着,一直跟到了这里……

木桶清脆的坠在井下水面,辘轳发出人间的吱扭扭的声儿。

七套亲卫服饰整整齐齐的叠放在东屋的炕头,陈大胜坐在炕上,穿着老太太给他寻的新衣裳。

老太太跟孙孙细细碎碎的唠叨就从屋子里传了出来。

“……我不难过,你看我都没有哭,要说难受,你大伯没了那会儿,奶是真难受,可没多久他们跟我说啊,你二伯,你爹也去了,我就想啊!挺,挺好!兄弟三还有你爷总在一起了,他们几个有把子傻力气,就啥也不怕了,一家人在一起不挨欺负,是吧!”

“恩,还有臭狗哥他们。”

“……对!都去了。”

七茜儿一手提着一个满桶水,从窗台下换了霍老家管事衣裳的呆瓜们边上过,余清官就赶紧站起来,有些羞涩的说:“小,小嫂子,我来吧。”

七茜儿有点别扭的倒退,强笑着摇摇头,她提着桶进屋,把水单手提桶就倒进了锅里,接着又出去打水。

她一趟一趟的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想做什么,只能让自己忙活起来心里才松快些。

陈大胜加上外面这六个,还有一个叫羊蛋的,对!后来再加上安儿,老太太,十个牌位就是她供奉的一生。

初一十五,清明鬼节,她还要年年送寒衣过去。

孤零零几十年,世上只有她一人独活,这些人都早早的去了。

他们初到边关三年,先后都在那边扎了根,还有这个叫余清官的,他还把老家的老娘,媳妇儿,还有孩子们也接过去了。

那时候的他们一定觉着,好日子从此开始了吧?

可惜好日子没多久,外敌开始徐徐侵入,他们那上峰还不会用人,就拆了他们用。

三年,陈大胜在左梁关没了六个兄弟,便开始二十年的独自坚守。

而他们新成的家,也都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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