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爷摆摆手笑着说:“起来吧!无事,是他们大惊小怪,从前战场上每天见多少血,偏偏现在见不得了。”
兴王站起来,又坐了回去,这次倒是坐的端端正正的了。
皇爷接过张民望递过来的一叠紧急折子,边翻边批,边不在意的问:“你说~朕的城门侯怎么了?”
对对,还有最重要的这件事呢。
兴王再次激动起来,他就从得到雨溪公长子求救消息开始说,一路比比划划他说到中间,就难免书生意气,带上了足够的鄙夷及不屑的声调,他都攀不上的雨溪公,那几个人粗人竟然带着公鸡跟几袋粮食就敢上门去侮辱?
没错,他就是这样认为的,陈大胜去拜师就是侮辱人家,人家是什么人,前朝老状元,三朝元老,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啊!
他倒也是一位君子,没添油加醋,只是说到最后,就说自己的内官踏槐也是看天气冷,见这几位被拒绝的可怜,便好心给他们钱买酒,谁知这几人蛮横无理,竟然无视了他王爷的身份,就当着他的面行凶砍了他内官手掌……
他终于说完了,然而,皇爷在上面一直一直很忙的样子。
直到了两碗茶见底,皇爷才放下御笔看着兴王,没啥情绪的就说了一句话道:“什么时候,朕亲封的城门侯,轮到你家的一个内侍打赏了?你当朕的臣子是什么?是从前给你家看大门的婢仆么?”-
杨葵心里早就忐忑,听到陛下这样说,便再次回到前面跪下了。
陛下依旧大度:“你起来吧!自己家兄弟,这也不是前朝,不必跪来跪去。”
他让人扶兴王起来,听兴王告罪才笑笑说:“没事儿,你头回做王爷,朕也是头回当万岁,咱都慢慢适应这个身份,好么?”
兴王腿肚子发软的说了是,说完要告罪离去,走到门口却听陛下对他说:“你的~那个内官叫什么名字来着?”
兴王颤抖着回身喃喃的说:“踏~踏槐。”
陛下想想,便笑了:“兴王到底是个痴人,也罢,喜欢读书到底是好事儿,回头我让他们给你送几套古本去,那个……恩,踏槐?踏槐!就赏他断椎吧,既看不起朕的城门侯,他若不死~从此便给朕趴着活吧。兴王你也别难过,回头我让他们再赏你个踏槐可好?一个不够,就给你俩踏槐,可好?”
兴王缓缓坐在门口,好半天才回身谢恩,被人扶着离开了。
室内安静片刻,陛下又低头批完最后一本折子,这才抬脸对佘伴伴说:“臭小子长进不小!”
佘伴伴点点头却说:“太学后面那房子,是前朝分封给翰林院侍讲,修撰,还有太学的那些老祭酒司业们的,说起来,明年一开春,咱们的太学也得开起来了……”
陛下嘴边露出一丝笑,就啼笑皆非的问佘伴伴道:“一个不用?”
佘伴伴满面不屑,轻哼了一声说:“人家这每天都巴望着就义,好名垂千古呢!你也不怕教坏咱太学的学生,无用之人……用来塞牙么?”
皇爷用手指敲敲桌子叹息:“可是赶他们出去,名声上……咳~不太好啊。”
佘伴伴慢慢站起来不屑的说:“那有什么,换个地方教书育人呗,庆丰府学那边早就空下来了,送去那边,也是您的恩德,毕竟,咱的忌酒,咱们大梁的五经博士们过来,也得有个地方住不是,那,咱家就告辞了!万岁爷!”
佘伴伴转身离开,陛下呆坐半天就又气又恼的对张民望道:“你看看他,一口一个咱家,这是故意的吧?”
张民望吧嗒下嘴巴,磕磕巴巴的说:“那,那小祖宗说啥?不咱家,那也不合适啊!”
陛下故意气恼的样子就缓缓收敛了起来,他坐在那边好半天才说:“你来我身边迟了,你是没见过青岭当年的样子……”
说完,皇爷慢慢走到殿门口,看着外面的大雪轻轻说道:“似这雪一样,再没有比他更干净的人了……跟~如意一模一样。”
张民望不敢说话,就默默的伺候着。
陛下站立许久,终于又说:“去让五郎查查,大胜他们几个初来咋到,怎么就偏偏寻到太学街了……这里面要没事情,朕,却是不信的。”
今晚,长刀卫热热闹闹的小饭桌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认认真真的喝着白粥。米里泥沙掺和的太多,虽很干净了,却依旧偶尔能遇一两粒沙。
陈大胜不敢嚼,便大口咽下沙粥,又觉着嘴巴淡,便伸手从边上的布袋里取出一条肉干要啃……
屋外尖细的嗓子忽传了进来:“柳经历,咱们老祖宗寻你呢。”
老祖宗是太监们对佘伴伴的统一称呼。
陈大胜没有多想,就顺手将那条肉揣进怀里,提了自己的大氅便出去了。
这世上总有几个对他真正好的人,佘伴伴对陈大胜而言,就像个慈爱长辈。
便是这会子雪势加大,陈大胜毫不在意的一路疾行,到了佘伴伴宫里的小院内,他已经是满头大汗了。
进门看到佘伴伴正盘腿坐在佛龛前,认认真真写的佛经。
自佘伴伴世上最后的亲人没了,他便这样,每天一人在屋里抄写佛经,一直到写的累了才去睡。
陈大胜施礼道:“伴伴,您可有事吩咐?”
佘伴伴看他进来,便住了笔,推出一个蒲团对他招手到:“臭头来了,坐!”
陈大胜不明所以的过去坐下。
佘伴伴也不说话,看他坐下了,便继续写,一直到一页写完,他才放下笔自己端详了一眼,回手又在佛龛前烧了。
身后传来陈大胜慢吞吞的声音:“伴伴写的字真好看。”
佘伴伴摇摇头,笑着对他说:“写多了都这样,他们告诉我,你~今天去了太学街那边?”
陈大胜闻言一愣:“您知道了?”
佘伴伴点头笑着说:“兴王进宫告状了。”
陈大胜不吭气,就低头看着桌面。
“安心!你是陛下的城门侯,谁也不能辱你!”
陈大胜一愣,猛的抬脸看佘伴伴,那位,不是陛下的亲戚么?
佘伴伴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却不准备解释,毕竟,在这宫里久了,该知道的早晚知道,用自己的眼见,耳朵听,比道听途说记忆深刻。
好半天之后,他的身后就传来陈大胜喃喃的谢恩声。
“谢主隆恩!万岁万万岁!”
“哧……”
佘伴伴不由自主的又开始笑了,也不知道怎么了,陈大胜做的一切事情,在他看来,真就挺可爱的。
他笑完才回头问陈大胜:“你对今天有什么想法?”
陈大胜挠挠头:“想法?那些读书人啊?”
佘伴伴点点头:“恩!也不算是读书人了,人家都是教书人了。”
陈大胜就双手放在膝盖上,好一会才拍拍腿道:“也没什么,只是这些人吧,让我对读书人的尊重,从此就弄没了……”
“只是这样?”
“恩!就是这样。”
佘伴伴背着手,慢慢走到门口。
两个值夜的小太监就赶忙过来,打开帘子,搬了个火盆放在附近。
佘伴伴就看着那些雪,听着雪花落地的沙沙声,很久之后他才说:“从前,咱这个世界还没有文字,那时候的人们为了方便记录,就开始拿绳子打绳结代表计数,又在岩壁上图腾记录生活,就这样,一代一代传承下来,这世上就有了文字,有了读书人……”
陈大胜安静的听着。
“你不要把今天的读书人看作是真正的读书人,他们已经长歪了,就像大树半路被风雨击弯,从此再不能挺立!我这么说,你懂么?”
“恩!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好。”
“大胜啊,读书很重要呢,如果没有文字及学识,人们就不能继承先贤的知识,如果没有《仪礼》,也许我们还活在人畜不分的时期,我从前看家中古籍,那上面说,在久远的从前,人们同姓通婚,无媒苟合,一妻多夫比比皆是,甚至那时候兄妹也能在一起……你想想,没有后来的圣人先贤书写知识,制定规矩,人活的真还不如个畜生……”
佘伴伴说了一大串话,就怕陈大胜从此不读书了,他说了半天却没听到后面的动静,便回身去看。
这一看,他便呆住了。
陈大胜手里捧着一根肉条,安安静静的跪了不知道多久了。
仿佛是明白什么,又仿佛是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