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想想,虽然孩子们都还小,可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他也有心尽早选个能造福大乾的储君出来好好栽培,一旦储君自立,他也算是对皇家列祖列宗有交代了。
他从没跟任何人说过,从迫着晏卿回宫那时,他就已经萌生了功成身退的想法。
只不过,世事无常,并非总有来日方长。
晏卿的身体到底还是日渐消耗下去,请了不少名医来看,都说是年轻时身子根底不大好,只有个别敢稍带着提一句,心情舒缓尤为重要。
叶振霆又岂能不知?
她变得情绪不定,消沉时多,经常从噩梦中醒来或是突然崩溃大哭,只有阿枢来了换着法儿逗她开心,才能罕见地露出些宽慰的神情来。
他试着去开解她,可她根本不愿说什么,整个人好像都被掏空了一般,看他的眼神总是极其复杂,有眷恋,甚至有一些心疼,却独独不再有期待。
也是那段时间,江北遭了旱灾,难民涌入附近城中,各地资源有限,相继告急,他被公事缠得焦头烂额。一日他抽空去坤元殿,七皇子刚考了个头名,他赞扬了几句,皇后留他用膳,念及皇后料理后宫,总有苦劳,她爹礼部尚书又为江北捐了不少银钱,他便在坤元殿留宿了半宿,总归也是该照顾一下皇后的面子。
“皇后近来辛苦,将老七教导的不错,只要你不再有那些小动作,朕便不会用那避子汤叫你难堪。”他阂上看了一夜的书,捏着眉心道。
“臣妾当时是嫉妒妹妹才故意宣扬被皇上宠幸,可现在臣妾想开了,只想把老七培养成才为大乾效力,妹妹与陛下情投意合,臣妾替皇上高兴还来不及呢,我爹那边皇上不用担心,听说妹妹最近身子不好,我看呐皇上也别来我这儿做戏了,叫妹妹知道了不好……”
叶振霆点点头,“皇后大量,朕心甚慰。”
熟料这厢宽容大度的皇后扭头就叫人把话传到了晏园的宫人那里,道是皇上昨夜在皇后那处过夜,今日连避子汤也免了。
这是又要开枝散叶了呢。
晏卿也不是不想说,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有时看着皇上对她百般疼宠的样子心里很是感动,也懂得这份宠爱是他顶着巨大压力换来的,后宫里那些娘娘与她不一样,她们身后都有强大的势力与利益牵扯,皇上不能弃之于不顾,她一个无名无份的贵妃,能获皇上偏爱已经是三生有幸,她不该奢求别的。
可每当这么开解自己时,就按不住心里冒出的另一个声音——是他当初骗了你啊,是他当初逼你回来将你关在这深宫之中啊,你的理想是江河湖海,是人间四季,是滚滚红尘里的烟火气,你该是沧海间的鸿鹄,而不是金笼子里的燕雀啊!
两种念头在她心里不断牵拉撕扯,她完全无法消解,只能红着眼狠命扯着自己的头发。
叶振霆到了晏园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她。
“卿卿!你在做什么!”
“郑霆你让我走吧!”她崩溃大哭,吼出来的是他当初骗她的假名字。
“我不想熬死在这里!我不稀罕这荣华富贵,只想要个一心一意待我的人,你不能这么骗我逼我,再用钝刀子一刀一刀割我!”
这话刺得他心里生疼,这些年来,他顶着朝中各方压力将她护的好好的,在她眼里竟像是用钝刀子割她!
他将拳头攥的紧紧的,咬牙咬的腮边直抽,到底也没忍心对着她放狠话,丢下一句“你冷静一下我们再说”便气呼呼的走了。
晏卿从那日便一病不起。
小阿枢每日回来就坐在她床边给她讲笑话逗闷子,她瞧着十来岁的小小少年,总是忍不住想起救起叶振霆的那日。
十年过去了她才明白,那日她其实没有救他上来,而是一起死在水里了。
叶振霆对那日拂袖而去愧疚不已,不管御医怎么说这是贵妃的病情使然,他还是把错归在自己身上。晏卿说的确实伤了他的心,可她又说错了什么?慢说当时舍命相救,就是连哄带逼的带她回宫,她也已经在很用力的适应他的生活。
她从不恃宠而骄,见了其他娘娘礼数周全,便是听说什么闲言也都自己忍下,绝不叫他为难,他给的名贵绸缎、金银钗环除却正式场合,很少见她穿戴,唯一一次动怒罚了宫人,是那趋炎附势的东西拍她马屁说了句“咱小皇子以后肯定是要继承大统的”。
她尽最大努力在这深宫里低调的活着,可他因那一句气话就甩手出门?
她不过是病了啊。
那段日子里,他整日陪在晏卿床边替她宽心,还道小阿枢虽然贪玩,但天资聪颖,以后堪当大任,叫她努力养好身体,看着儿子执掌江山,他便安心做个太上皇陪着她。晏卿五脏俱损早开始隐隐作痛,扯扯嘴角什么都没说。
看着她痛苦不堪的睡颜,他默默的红了眼角。
明明想把一切最好的都给她,为什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呢?
转过年来,刚入了夏,晏卿有几日突然精神好了不少,宫人将她抬去院子里晒太阳,她抬起枯瘦的手腕摊开手,阳光照映着纷乱的掌纹。
尼姑庵里捡她回来的师傅说过,掌纹乱,爱操心。
师傅说的,不准。
她的夫君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早就替她安排好一切,她需要操心什么呢。
最有权势的男人看着她这幅将要油尽灯枯的样子心如刀绞,硬是迈不动步子上前。
第二天,晏卿叫丫鬟替她更衣梳妆,他一来晃了下神,恍惚以为她的病情有好转,精神比昨日还好了许多。
“要去哪里?我抱你。”叶振霆一见她要起身赶紧上前。
晏卿推开了他,自己扶着床沿跪下来,众人一看吓得纷纷跪倒在地。
“卿卿。”他在她面前蹲下,“你这是做什么!”
“臣妾…求皇上一件事,”她努力稳住声音,“求皇上赐阿枢一块免死金牌,不管他以后做了什么,都留他一条命。”
他惊了下,旋即满口答应,根本无暇去想其中缘由,只知道她自回来之后,开口同他要什么东西,仿佛是头一遭。
他满口答应着,一边示意下人去上书房将阿枢赶紧叫来。
晏卿轻颤着,用尽了力气给他磕了三个头。
叶振霆还在母后腹中时已被先皇指定为太子,自他出生那一刻起,便受着万民跪拜。
活到这个年纪,给他磕过头的人早已不知几多。
可一生中唯有这刻,他看着伏在地上瘦成一把骨头的女子,心里酸涩难忍,出口连声音都变了调。
他刚说了一个字就憋在了嗓子眼,索性不说了。
磕完头,晏卿像是了却了一桩大事,由着他把自己抱起来。
他没将她放回床上,而是靠坐在床头,将她拢在怀中,挥挥手,叫人都下去了。
“我从没真正宠幸过别人。”他艰涩的开口。
“不重要了。”她笑,“下辈子,别再遇上……反贼了。”
“卿卿。”他鼻音很重。
“你再等等,我叫人去找阿枢了。”
“好。”晏卿气若游丝的吐了一个字。
其实她不是很想叫小阿枢来,他才十岁,担心他受不住这场面。
前些天趁着皇上没来,她已经交代过小阿枢,千万不要去争那太子之位,最好得个山青水美的封地,与爱的人一辈子平安喜乐,就很好。
这番叮嘱,加上免死金牌,
应是妥了。
…
晏卿殁了,就在求来免死金牌的当晚,没等到江南的好时节。
这也在叶振霆的意料之中。
囿于宫中整整十年,她最后放不下的,就只有这个儿子了。
叶振霆整整三天三夜就坐在他和晏卿睡过的床上,叫了御林军把守,任何人都不见,硬闯者格杀勿论。
三天后,他如常早朝。
朝堂上有几人大着胆子建议替晏贵妃另修陵寝,有说贵妃出身乡野,葬在皇陵于礼不合,也有说贵妃并无大病,御医模棱两可的说是心情低落所致,这在许多人听来就太匪夷所思,恐怕是因什么不可说的缘由而横死,譬如不祥。
叶振霆干巴巴的冷笑两声,不置可否。
只不过那几日雷厉风行的处理了几宗贪腐案子,杀了不少人,其中就有三个是得了尚书授意在朝堂上公然反对晏卿葬入皇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