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望若目中一闪,道:“看来今日不宜授课,你且继续,为师先告退了。”

她见势不妙转头就走,蒋墨胸中火气砰地一下上来。他恨她走得这般坚决,手中酒壶猛地一下挥出,向张望若的后背砸去。酒壶砸中她文瘦肩膀,砸得她趔趄一下。

张望若肩头被酒水弄湿,差点被这个死孩子砸吐血,她回头,看蒋墨比她更怒:“你也走!你们全都走!都是你,要我平常心待我父亲……我平常心了,我母亲能平常心么?如果不是你,我阿母就不会跟我生气!

“我现在怎么办?让我如何选?我为什么非要选一个人站……你平日那些大道理有什么用?”

他语气略带哽咽,说到最后,目中氤氲水汽渐浓,更为动人。

张望若望他半晌,道:“我的大道理是没有用,你慢慢发火,我先告退了。”

蒋墨胸中更怒,见她竟然又走:“你回来!”

张望若根本不回头,她下了台阶,分明是要直接离开的意思。蒋墨又气又惧,还恨她不安慰自己。他往外追了两步,口舌拦不住她,他抓过旁边博物架上的花瓶,狠厉再次向外砸去。

这一次,张望若往前快走两步,花瓶碎在她身后。

蒋墨脱口而出:“你不是总说自己是我老师么,你便这样不管我么?你也要离开我……我是拖累么?是工具么?我不站你们,你们全都恨我是么?”

张望若终是回了头,看向他狼狈的样子。他红着眼圈站在竹帘内,张望若仰头,目光在他通红的眼角上停顿一下,移开。她语气冷静:“柏寒,我本不想理你,然你年少,我长你几岁,你我又有师徒名分,我应当教你两句。

“第一,君子如水,君子有匪。而非你这般大喊大叫,情绪失控。你已然十九岁了,明年就及冠了。你已经长大,应学着控制自己的情绪,而不是一言不合,谁招惹了你,你便要崩溃。你这样和三岁小孩有何不同?哭着喊着要糖吃,我凭什么非给你糖吃呢?你可连一声‘老师’都不肯叫。

“第二,要进退有度,莫要以权逼人。我是你老师,不是你仆从。即便我是你仆从,你这般动辄阴阳怪气,也不是什么好主子。你是长公主殿下的儿子,自小习惯了用权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但是你母亲是否得到?倘若有一日你不能用权逼人低头,你要如何?

“第三,父母的恩怨父母解决,你凑什么热闹?如今已快十月,明年年初科考在望,你还有功夫乱心?你既要靠自己,却对自己的前途如此不上心么?终归到底,不过是你知道自己是长公主的儿子,你先天得到的好处,比常人辛苦一生得到的还要多。”

张望若向他拱手:“如此学生,我不能教。公子海涵,容在下告辞。”

她转身便走,却到底脚步声慢了一些。她心中数着数,果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待她走到庭院的月洞门前,她还未曾跨步出去,一只手从后伸来,拉住了她。

蒋墨从后抱来。

张望若一僵——虽然她是料定他会追来。但这般抱自己的老师,是否不妥?

蒋墨不肯放,他声音低下,带着委屈:“我只是、只是……想让你哄一哄我,想有人站我一边。为什么你这么严肃,为什么你不向着我?

张望若咳嗽一声:“柏寒,你先放手。”

蒋墨:“阿父阿母都不在意我,你也不在意我么?我不放手,我放手了你便要走。你是狠心人,我一贯知道。”

他垂头,盯着她没有耳洞的耳垂。他絮絮叨叨,低声和她说话,只想她可怜自己。

张望若声音里带了一丝戏弄的笑:“柏寒,你先松手。我知道你没感觉到,但是你手压的地方,是胸。虽然小了些,平了些,让你感觉不到些……但为师实实在在没有骗你。”

蒋墨:“……”

他脸一下子刷红,慌张后退。他如烈女一般坚贞,瞬间退得趔趄,还不忘抬头骂她:“流氓!”

张望若:……是谁调戏谁?

原霁从牢狱走了一趟出来,李泗这事便彻底结束。他由关幼萱扶着,立在外头回那来自长安的公公的话的时候,尚且铿锵有力,巍峨不屈。但关幼萱扶着原霁回到房舍,原霁一口血吐出。

关幼萱尖叫:“夫君!”

原霁咚地一下倒地,惊动了夜里的府中医工们。

医工们并没有折腾多久,原霁的样子看着憔悴,又是发烧,又是皮开肉绽,身上全是伤,但是——“精力耗损太多了。七郎早该病倒了,不过是一直扛着罢了。”

关幼萱怔忡:“扛着?”

医工点头,叹息道:“七郎很久没休息了吧?如今是数症并发,病就来势汹汹了。然这般病一病也好,人岂能一直撑着自己,不肯休息?一直不放松,迟早出问题。幸好如今漠狄人退了,我看这下半年,漠狄人都没兵马攻我们了。

“七夫人好好陪七郎在家里歇一歇。夫人别难过,七郎身体底子好,又年轻,多养一养,又活蹦乱跳了。”

关幼萱柔声道谢,将医工们送出去。她回到屋舍,坐于床榻边,俯身将手贴在原霁的额头上。她缓缓俯身,用手勾勒他的眉眼。她在心中想,是否梦中的少青哥,一直没有休息过呢?

在那个梦中,原二哥去了后,整个凉州的担子交到了原霁身上。原霁千里追杀李泗出漠北,李泗用死回报了他、也证明自己无罪,原霁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埋葬了李泗的尸体,重回凉州,继续上战场与木措打仗的?

一直没有休息,一直不能停下。

他没有悲痛的时间,没有伤痛的权利。等到关幼萱跟随父亲在凉州见到原霁的时候,那时候的原霁,已经经历了多少伤亡,又不曾眠了多久呢?

关幼萱将脸埋于他心口,听着原霁稳定的心跳声。她在黑夜中抱着原霁因发烧而滚烫的身体,喃喃自语:“梦都是假的……现在才是真的。我会好好照顾少青哥,陪少青哥养伤……都会过去的。”

她轻声坚定:“熬过去就好了。”

夜里簌簌落了雪,次日,原让听闻昨夜夜里动静,便来七郎这边看望弟弟的病情。

原霁发烧发得厉害,一直昏睡着没醒。关幼萱领着原让看了一眼,忧心夫君为何还不曾醒来,原让笑了一下,说:“他是回到自己家,回到你身边,安心呢。”

关幼萱仰头。

原让淡声:“凉州的狼王,怎会轻易生病。狼王是没有轻易生病的权利的。”

关幼萱道:“那夫君生病的这些日子,军务又要麻烦二哥了。”

原让神色微微顿了一下。

关幼萱一怔:“二哥觉得哪里不方便么?”

原让回神,礼貌笑了一下:“也没有……只是,有桩事,我本觉得七郎处理更好。是……西南大帅云麾将军封嘉雪,被朝廷指为了梁王妃。按理,凉州应该送份大礼的。”

关幼萱懵懂:“那为何是夫君方便做,二哥不方便做?二哥哪里不方便么,若真那般不方便,那我……要不我来送?我也是七夫人嘛。”

原让道:“……倒也不用。”

他停顿一下,低声:“我再想想。”

关幼萱与他站在廊口看雪,微微欢喜:“封将军要做梁王妃,是不是会去并州啊。并州离凉州挺近的,日后,是不是代表我们能经常见到封将军了?”

原让缓声解释:“萱萱,不是你以为的那样。阿雪是西南大帅,云麾将军,她手中的兵,处理起来很麻烦。便是当日我们想让阿雪嫁进来,都要商量好西南益州兵如何管。而今阿雪突然要当梁王妃,事先我们都未曾听闻。我怀疑……”

关幼萱这些日子,对他们这些军情政务也了解了一二,她脱口而出:“说明封将军对益州军失去了控制。”

原让皱眉,他勉强用这个理由,来说服这是自己心慌意乱的缘故。他忧心:“我担心她出了事,不能如往日那般好好掌控益州军。”

关幼萱着急:“那怎么办?”

原让:“我……先写封信,送去益州,问问情况吧。”

元帅了解元帅。

封嘉雪确实失去了对益州军的掌控能力。

在她离开益州前,朝廷是不可能轻易来安排她嫁人的。她嫁人的问题,必然要好好讨论许久。封嘉雪掌兵,她嫁去哪里,嫁给谁,都代表着朝廷对益州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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