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宓也发觉了,习惯真是可怕,更何况那是形成了多年,根深蒂固的习惯,不知不觉便带了出来,她歉然道:“是本宫唐突,公主勿怪。”
她先致歉,倒让明苏不好再追究。何况她也不知如何追究,总不能质问皇后,这「抚摸明苏」的手法是上哪儿学来的。
可疑惑已在心中种下了,明苏笑了一下,状似毫不在意,道:“娘娘要儿臣做的,儿臣已做了,那儿臣能否向娘娘讨一杯茶喝?”
她为何非要饮茶,郑宓自是知晓。
她们真的太熟悉了,她活了十九年,大半的时光是与明苏一起度过的,她们对彼此的了解,便如对自己的了解一般。
郑宓笑了笑,道:“好……”
明苏想起什么,又道:“总是忙忙碌碌的,许久不曾有过这般闲暇了。”
她坐到榻上,朝后依靠,懒懒道,“娘娘若不介意,便让儿臣看一看娘娘于茶之一道上的技艺,如何?”
茶道,不单讲究品,还讲究赏,既是赏茶,又是赏烹茶之时,行云流水般的动作。
明苏是想到上回她来前,茶便已备好了,未必便是皇后亲自所烹。今次她要当面看一看。
郑宓自是能猜到她的心思,答应了,又令宫人备下茶具。
入冬之后,天寒地冻,窗纸格外得白,却没有往日的剔透。
宫人们搬来茶具,一进一出,带入了不少寒风,将火盆中的火苗吹得晃动不止,连带着明苏的心也略略爬上了丝丝烦躁。
她面上不显,待茶具摆好,方坐直了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娘娘请。”
郑宓看她一眼,明苏毫不退却,回视了一眼。
郑宓心中微微叹了口气,着手烹茶。
烹茶分两种,一是煮茶,一是沏茶。煮茶便要繁琐些,滋味也十分挑人,如今爱煮茶之人已不多了,郑宓所行,便是后者。
明苏在旁看得目不转睛,尤其是冲泡的手法,更是看得格外仔细。
与阿宓一模一样。
待奉茶,明苏接过茶盏,纵然急着欲品,她也克制住了,先观茶色,再闻茶香,按着品茶的规矩,一步一步,分毫不差,半点不乱,好似她是真的单纯想饮皇后一杯茶。
直至最后品茶,茶汤入口,香气遍布唇齿,舌尖微苦,却带一股清香,咽下之后,片刻,方是回甘。
茶的滋味因茶叶不同,有所变化,可风格却是改不了的。
明苏缓缓地饮下一盏,而后将玉盏放下了,望向皇后,笑道:“娘娘好手艺,儿臣许久不曾饮过这样好的茶了。”
她说罢,状似随意道:“敢问娘娘自何处习得的技艺?”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逃亡那部分回忆,有些读者不喜欢看。
其实之前想过把逃亡那部分回忆放番外堆到最后的。
但是后面过情节的时候,发现这样情节就不连贯了,所以还是把它放在了正文当中。
逃亡部分已经只剩程池生视角的一小段了,篇幅大约在小半章左右。
如果不喜欢的话,到时候我在内容提要里面标注一下,行吗?
第三十三章
天渐渐暗下来, 窗外忽起风,窗纸被吹得发出两声扑棱扑棱的微响。
郑宓手中捧着一青瓷茶盅,恰到好处的温热透过青瓷传出, 将郑宓的手心也染得温热。
她望着明苏, 缓缓开口, 正欲回答,云桑在殿外,隔着门帘, 道了声:“娘娘,天暗了,婢子来将灯点了吧。”
对话被打断了, 明苏长睫一垂, 隐隐不快。
郑宓看了她一眼,道:“进来吧。”
话音一落, 帘子便被掀开了, 云桑走了进来, 外头狂风呼呼,光是听着便知冷得很。
云桑向二人行了一礼, 便取了火折子,将殿中的灯都点燃了。
与夜间全然的漆黑不同,外头仍有光亮,殿中晃动的昏黄烛影氤氲出一种别样的氛围。
这氛围,在郑宓这儿名作怀念, 而在明苏那儿, 则为烦扰。
云桑一退下,明苏便耐着性子笑道:“方才说到哪儿了?”
她装着回忆了一下,道, “说到娘娘技艺不凡,娘娘师从,必是赫赫有名吧?”
郑宓也是笑意盈盈的,道:“幼时家母随意教导,称不上什么师承。”
明苏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了,望了眼窗外,方才还染着笑意的眉眼,骤然间寡淡下来,好似杳无趣味一般。
可真是巧了,阿宓的茶道也是承自她的母亲。
她茶盏中的茶只饮了一口,这会儿已有些凉了。茶汤一凉,滋味便走了。
皇后留意着她的脸色,另斟了一盏,端到她的手边,道:“天凉,再饮一杯,当是暖暖身子也好。”
“不必……”明苏兴致寥寥,看都没看那新斟的茶一眼,自顾自地站起了身,“儿臣还有事,便先告退了。”
她说罢,瞥了皇后一眼,皇后眼中分明是黯然。
“我送送你。”她说道。
明苏没出声,淡淡的脸色间毫无笑意,也不等皇后,抬脚便往外走。
于是出殿时,郑宓便慢了她一步。
外头不知何时已下起雪来了。这是今年的初雪,来得比往年早了许多。
难怪方才狂风大作的。
殿外站满了宫人,见她们二人出来,纷纷弯身行礼。
明苏穿着薄薄的一件狐裘,若要御寒,稍显勉强了些。
玄过上前道:“外头冷,殿下稍等一等罢,小的已命人往贞观殿取衣了。”
明苏不想留在这儿,道:“不必……”说罢,便要走入雪中,衣袖却被拉住了。
她回过头,皇后松了手,道:“天冷,这样出去可不成。”
她话音刚落,云桑已捧了氅衣出来了。
玄色的底子,金丝刺绣,纹样是两只交缠腾飞的凤凰,确实是皇后所用的样式。
明苏忽然想起,此前皇后还送过她一身斗篷,只是斗篷已叫她命人烧了。
“这氅衣本宫还未穿过。”皇后说道,自云桑手中将氅衣接了过来。
明苏以为她又要如上回那般,替她披上,就要拒绝,便见皇后将氅衣递给了玄过,目光则望着明苏,笑道:“公主且应付着穿一路御御寒。”
皇后赐衣,且是当着众人的面,明苏自然不能辞,她行礼道:“多谢娘娘。”
待玄过伺候公主穿好了氅衣,郑宓方道:“不必多礼,再过会儿,宫道便不好行了,公主快去吧。”
明苏应了一声,走出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皇后已转过身去了,她贴身的女官替她掀开了门帘。
明苏发现了,皇后方才待她虽也亲近,却是一派雍容凤仪,中宫之气,与殿中她们二人独处之时的孟浪截然不同。可见她还是知晓收敛的。
明苏暗自嘲讽了一句,唇角都要翘起来了,想到皇后与郑宓的相似,唇角便又抿成了一条直线。
仁明殿中,云桑侍奉皇后入殿。
才出去这一会儿,几上的茶便都凉了,饮不得了,云桑正要问,怎么殿下离去时不大高兴,便见皇后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云桑不敢多话,行了一礼,无声地退了出去。
郑宓走到窗下,坐到了明苏方才坐的位置。
明苏撒娇时,抚摸她的脸庞,她不是有心的,而是想起了往事,身子好似便失了控制。但这回,与上回的茶,是她有意的。
这世上,她没有亲人了,在意之人已只剩了明苏一个。
因此,哪怕明知她恨她,她还是忍不住试探,倘若她死而复生回来了,明苏能否原谅她。
几上两盏茶,一盏饮过一口,另一盏是那人看都没看一眼的。
郑宓端起那盏饮过一口的,看着里头已微微泛黄的茶汤。
光是听到她与郑宓一般,技艺承自母亲,她便懒得多尝一口。
她得有多恨她,恨到连她死了,都不愿原谅,恨到与她相似之人相似之事都懒得多瞧一眼,多费一分神。
郑宓捏紧了手中的杯盏,抬手捏了捏眉心。
初雪,宫中有些年久的殿宇得瞧一眼,免得夜间雪积厚了,压塌了顶,还有各处灯烛、炭火也得依例增加,诸如此类宫务,所有各司安排,但她得去揽个总,过问一句。
且郑宓还记挂着那些灾民,粮款筹措不久,想来还未抵达贺州,天这般寒,只怕罹难的百姓会更多。
她站起身,竭力将明苏自心中按下去,好专注到正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