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头继续慢慢吃着饭盒里的饭,却与刚刚幸福满足的心情截然不同。他很清楚邵希挽因着自己的习惯使然,给所有人的备注都是全名,即便是她的家人亲戚也没有例外,可他没想到她手机里唯一的一个例外,即便到现在了,也还是顾熔白。
他眼底滑过几分自嘲,联想起刚刚邵希挽那句果断的拒绝和不自在的焦灼,心绪总是悬浮着待着,半分也沉静不下来。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了还是如何,但他只希望,她并不是因为把他当外人,而不愿让他见她妈妈。
邵希挽疾步走进了西禾律所,步子沉稳而疾速,眉目间颇带了几分肃然的气息。或许是因为周六日律所没什么人的缘故,也或许是因为律所里的同事都认识她,她轻车熟路地便走到了顾熔白的办公室。顾熔白看见她微微一愣,手下的笔渍不自知地划歪了一道,故作从容地拿了新的杯子,替她倒上一杯温水递过去:“怎么来的这么快?来,坐。”“你怎么这么一副做了坏事怕被发现的表情?”邵希挽见他动作里有些紧张,稍稍朝座椅上靠了靠,言辞间带了几分不明显的笑意。
顾熔白的动作稍微顿了顿,下意识地正了神色驳她:“我没有。”看着顾熔白那般心虚的神情,邵希挽不由得笑了起来:“不是,你紧张什么啊,我就随口一说,咱俩都分手快一年了,你还没适应啊。”
顾熔白的眼神略闪躲了几分,笑笑遮掩过去,不露痕迹地转移着话题:“慢慢适应吧。好了,聊正事,这是你让我查的事情,你的预感是对的,谈澈和林慕澄之间确实有问题。”邵希挽正了正神色,接过他收集好的文件资料,打开一边仔细浏览着,一边想让顾熔白提前给她一个心理准备:“…犯法吗?”顾熔白眸色稍暗了几分,双手交叉着放在桌子上,语气间带了几分严肃:“严格意义上说,并不算触犯我国法律,但是…多多少少有些违背行业惯例和规则。”
邵希挽的眼光扫到资料上面一家极其熟悉的公司名字,眉头微蹙着疑惑默念:“又是VI?”顾熔白面色稍显凝重地叹了叹气,皱着眉点点头应着道:“对,这就是问题关键所在。其实我们心里都很清楚,无论是依照目前市场占比份额来看,还是依照我们的认知判断,在媒体行业,虽然VI一直维持着龙头企业的地位,但它的被接受度已经明显呈下滑趋势,反之声迟在不断攻占着市场新兴领域,导致目前VI最有力的竞争对手便是声迟。举个例子,如果从律师职业角度出发,无论是竞业协议还是利益冲突约束,那我们一个律所都不会同时接利益对峙的双方的case,可你们经济领域难就难在……”
“难就难在,依照目前的状况,我们没有强有力的证据表明二者即为对立竞争关系,一旦VI或永斯有意和对方合作,我们无法以此为正当理由拒绝做VI的单。”邵希挽跟上他的话,目光里默然凝着几分厉色。“而且,现在VI在筹备IPO,而VI一直以来的银行业务,都是由谈澈经手。你要知道,像VI这种大型企业的财务,多少都不会是像明面上那么好看的,这一点,你做这行的你肯定要比我清楚。那么,一个财务上有问题的公司,绝对不可能具备资格募股上市。”顾熔白从旁边又抽取出一份文件递给邵希挽,目光片刻未曾松快半分。
邵希挽一页页翻阅着自己手中的材料,脉络里的神经愈发绷紧。她知道林慕澄和谈澈私底下是很好的兄弟,所以即便谈澈来公司找他,照理说也不会有什么人会想到其他问题,她那天也不过是话赶话顺口一问,是谈澈不自然的反应让她隐约看到了些端倪。可她想过林慕澄和谈澈两个人之间会有什么其他问题,却不曾想他们竟然这般胆大。
“所以VI在做募股上市的准备时,想要赶在找到证券公司作为保荐人审核之前,把财会账务做的漂亮些。而找到林慕澄,一是希望永斯可以在专业意见和上市流程上提前查缺补漏,以保证他们的公开审核步骤都是完美无缺的,而二则……银行…”邵希挽的大脑飞速运行着,目光渐渐由迷茫转变成了惊诧,略有疑惑地抬眸看向顾熔白,“…所以VI是有银行账户上的明面贷款未还,想调永斯的财务里私下走账垫还?”
“不错,作为华南地区总负责人,林慕澄想调用这笔资金绝对不是难事,如果这笔钱经了谈澈的手补给好这笔贷款,VI的IPO资质审核便没有了其他太大的问题,这样一来,不用等到VI上市,它的业务资源便也是永斯的囊中之物了。当然,他们目前还没有谈好,林慕澄也依然在犹豫。你担心的问题就在于,林慕澄为了一个这样的大客户,顺着行业规则的边缘做事,不仅冒的风险太大,而且就等于间接在给声迟树敌。”顾熔白心弦也依旧紧绷着,甚至还生出了几分后怕。他目前毕竟是永斯的法律顾问,如果不是邵希挽观察细致敏感,一旦他们之间的交易悄无声息地达成,仅是永斯本身的声名就会受到巨大的争议。而邵希挽作为声迟的股东和经济顾问,利益亏损不提,即便陆迟以那时不会怪她,声迟的股东也绝对不会放过永斯。
“VI如果财务资金有这么大的缺口,为什么这个时候想上市?”邵希挽的手指轻敲着办公桌桌面,紧蹙的眉头一分未曾松懈。“你回广州回得晚,有些事情可能不太清楚。自从声迟前年转制为股份有限公司开始,虽然股东人数不多,陆迟以也占着股份绝对持有权,可VI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格外针对声迟,对它走的每一步发展的虎视眈眈,很多股东也莫名趋向形式化,否则去年声迟出事的时候,怎么连一个其他股东的影子都没见到,反倒还要你过去帮?而最近声迟形势大好,VI便有些急不可耐地想要超过去。倒并不是说公司的资产不够还这个贷款,毕竟VI也是家大业大,只是因为在和声迟的对垒竞争当中,资金基本都投放在大规模开展的项目里了,现金流不够支出,才要谈澈来找林慕澄做这个人情和生意。”顾熔白一点点给她分析着眼下的局势,心上涌上了几层担忧。
邵希挽面色渐渐变得铁青,她没想到林慕澄做事如此不周全,可她不明白的是,当初声迟这单业务是她亲自推荐给他来接的,他也明明清楚VI和声迟之间的那些利益纠葛和宿怨,为什么还要冒这个风险去接VI的单?私调资金,IPO审核材料作假,客户利益冲突…除了能多拿到这单公司的业绩之外,毫无谋利之处,以她对林慕澄的了解,他不是这样一个不会权衡利弊的人。
“好,我了解了,多谢你,辛苦了。”邵希挽垂着眸子若有所思地思索了良久,微微抬眸朝顾熔白淡淡笑了笑,拎着自己的包从座位上起身,准备离开。“应该的,拿邵总的钱,替邵总办事,荣幸之至。”顾熔白见她心情不悦,换了几分轻松的玩笑语气化解着办公室里紧张纠结的氛围。
邵希挽斜了他两眼,看着他这般调侃的不正经,依着最自然的相处模式笑骂了他一句,然后道别着:“滚,走了啊。”“路上慢点。”顾熔白把她送到办公室门口看似随意地嘱咐着,也任由看着她的背影离开了律所。
他知道,眼下他们只是最正常不过的朋友,只是合作伙伴,只是甲乙双方的关系。能如今这般自然地与她嬉笑怒骂、交谈相处,已经是他一年前根本不敢想的了,还能帮到她,他也已经知足了。那些已然与自己无关的、在她看来不甚需要了的关切,便逼迫着自己在一次次克制里隐忍下来吧。
而另一边正应对着眼下忙碌却不知危机已伏的陆迟以,自邵希挽走了之后便一直无法聚精会神地工作,总是心不在焉地失神着,他思忖了片刻,给陈千远拨了个电话,想在他这边探探口风。
“你说阿姨要来啊,怎么说呢,就是我们所认识的阿姨和邵儿心里她妈妈的形象,其实差别挺大的,”陈千远听完陆迟以给他讲了些因果,心底大概也有了个数,“其实在我们这些朋友眼里呢,阿姨是一个非常热情亲切的人,对我们也都特别好,尤其我和千米,这些年都把我们当亲儿女看。可是对邵儿那儿来说,阿姨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正因为阿姨本身在家长这个年龄段里,事事要强还出色,所以她就希望邵儿依照她的想法计划去生活。当然,阿姨觉得给她的是最好的,可就没问过她喜不喜欢,想不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