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到底还是没有瞧出什么。
熬药的时间漫长,司琅本不喜欢这样的枯燥无味,但不知是否因为身边有人陪着,她竟没有生出一丝一毫的不耐。
懒洋洋地闭着双眼,空气中清润的气息渐渐挤进几分药味,很浅很淡,掠过鼻息,如轻羽般细微。
“困了?”
司琅微微睁开眼:“嗯?”
宋珩也同她一样坐着:“要不要回去休息?”
司琅摇了摇头。
“应该还要一个多时辰,若是困了就先去睡会儿,醒来正好喝药。”
司琅半阖眼皮:“不要。”
“……”被拒绝得这么干脆,宋珩失笑,“好。”
云层聚拢,光亮逐渐隐没,药味愈发浓重,苦意从缝隙里渐渐蔓延开来。
司琅睁开了眼睛。
宋珩已经揭开药罐的盖子,熬好的汤药被他倒入碗中。
他没有回头,但却仿佛知道她醒着一般,出声:“过来喝药。”
司琅没动。
宋珩将药罐放回原位,这次回头看她:“不过来?”
司琅勾勾嘴角,站起身走了过去。
汤药仍还烫着,司琅没有第一时间去拿,目光在上头绕过两圈,想起了刚刚宋珩放出口的“豪言壮语”。
“宋珩。”司琅问道,“你真的要帮大花治嗓子吗?”
“嗯。”
她随口一问:“为什么?”
他是仙界的将军,应该并没闲赋到能够这样挥霍时间。多少医官都没能治好的嗓子,就算他真的有办法医治,或许也得费去许久时日。
而仅仅为了一只神兽,还是一只同他、同仙界并无太大关系的神兽,司琅想不出,这哪里值得他费时费力。
但宋珩却答得极为认真。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觉得,讨好它,应该有点必要。”
黑眸中盈着浅笑,风轻云淡的回话,却让司琅心底涟漪骤起。
她收敛了随意的态度。
他回话时的表情,跟方才说“想要表现一下”时几乎如出一辙。刚刚那句也许还能算是玩笑,那么这一句呢?
依旧还是无心之举吗?
“你……”
司琅秀眉轻蹙,看向宋珩,宋珩也回视着她,好整以暇,似乎在等她开口。
只是刚想要问,司琅抵着灶台的手臂一动,差点将放在上头的汤药掀翻,她连忙伸手将碗扶好。
滚烫的温度拂过碗口氤氲了她整个手心,司琅下意识地用指尖轻触,除却意料之中的湿润外,还换回了一阵温凉。
像他的气息。
司琅忽然心头一跳,有个念头骤然间袭入脑海,她微有诧异地怔愣半秒,但很快又自己将这个想法推翻。
怎么会呢……
不会的。
他不会想起她的。
司琅否决了这个念头,连同刚才想问的话都尽数咽了回去。
汤药晾在空气中很快就会变凉,司琅扶着碗底,端起来一饮而尽。
有苦味,也有涩味,味道残留在嘴里,司琅默默卷了卷舌尖。
“怎么喝出了几分饮酒的气势?”宋珩拿过她放下的碗,浸入水中,从旁边递过一个小纸袋,“解解苦。”
司琅有点意外:“蜜饯?”
“嗯。”
她拣了一颗丢进嘴里,刚刚咬下,甜味就迅速蔓延,司琅捏着纸袋一角,还给宋珩:“你买的?”
宋珩接过:“嗯,昨日买的。”
“那为什么昨天不拿给我解苦?”
宋珩笑答:“先苦后甜,这样会比较有喝药的动力。”
药房外的光影逐渐疏淡,白纱上落下几粒树叶的影子,司琅背靠着灶台,侧过身睨着宋珩,眼尾眯起:“宋将军还自成一套理论?看来不是在医术方面天赋异禀,就是之前有过的实践对象远远不止我一人。”
两人不知何时站得近了,宋珩稍稍侧首垂眸,便将她眼中心中的想法都悉数明了,轻轻扬唇,他笑得清朗又温和:“理论确实乃我自成。实践对象……这么就以来,倒只有郡主你一人。”
“至于医术方面,比之常人,我确实可算天赋异禀,药王也曾多次想让我入他府苑。”他顿了顿,再开口时,黑眸渐渐敛起,“这些,我曾经都与你说过。”
宋珩看着司琅,疏淡的月光揉在眼中,淬了几分温柔,长眉下眸色深深。
“还记得吗?”
短短的四字问话,如一道闷雷劈进司琅的脑中,她先是一愣,而后眼底慢慢浮上诧异,背脊霎时僵直,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还记得吗?
他问她记不记得?
从僵硬中恢复理智,那些由不可能变为可能的现实,裹着难以名状的情绪涌上心头,司琅指尖轻颤,竟仿佛劫后余生般心悸。
——“大概,是想表现一下。”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觉得,讨好它,应该有点必要。”
他说的话,他的笑容,他等待她开口时的静默注视。
原来真的不是她多想。
他……竟然记起她了吗?
司琅怔怔地望着宋珩。
少有见她露出这样的迷糊表情,宋珩嘴边的笑容几乎快掩藏不住,但饶是这样,还是佯装不解般问道:“忘记了吗?”
忘了吗?
如果忘了,她怎么还会追去人界生生纠缠他两百多年?如果忘了,回到魔界这十年她怎么还会因为梦魇缠身而深陷梦境?
“快忘了。”可话说出口却变了样子。
司琅眼角蓦地有些发热,但她却笑了,双眸清润:“如果你再想不起本郡主的话。”
蜜饯的甜在嘴中弥漫,在这一刻填尽了所有的苦和涩,她扬眉笑着的模样,一如那时在瞢暗之境,她与他初遇时的那个回眸。
宋珩心念一动,上前一步将她揽住,在感受到她安静的回应后,长指细细密密穿过了乌黑的长发,侧脸轻轻贴着她的发顶。
他想,他欠她的,远远不止这一句话。
“抱歉,这次是我来迟。”
☆、第六十一章
司琅所喝的是有利恢复和助眠的汤药,且药效极快极长,还未亥时就睡下,也生生到第二日辰时过后才醒,硬是凑满了整整六个时辰。
早间的鸟鸣最是悦耳,混杂着浓雾拨开后透进的清新空气,司琅甫一睁眼,乍觉和昨日清晨重叠,她愣了一瞬,连忙翻身坐起。
动作又急又快,衣摆晃过床头旁叠放的匣子,一个不落地带倒在地,在安静的殿里一阵乱响,引得在外头的文竹匆匆跑了进来。
“郡主?”
司琅闻声,先是看了看文竹,又随意扫了眼地上七零八落的各种小物件,出口便问:“宋珩呢?”
文竹一愣:“宋将军……和武竹一块儿出府了。”
迷茫和紧张过后,神思逐渐回拢,梦境和现实被拉开长长一条弧线。司琅站在床沿边,逐渐认清——昨日和宋珩的对话皆是真实存在过的。
她望向被光束照亮的整个院子,忽然脑中窜出和前日刚醒时一样的念头。
但在刚想去寻他时顿了脚步,反应过来刚刚文竹说了什么:“他出府了?和武竹?”
“嗯。”文竹道,“大约半个时辰前。”
能和武竹一道出去,司琅不用多想也能猜出大概是因为什么。
她缓下脑子里那股冲动,默了会儿,对文竹道:“午时我在凉亭吃饭。”
而后在文竹点头点到一半时,不忘加上一句:“……要清淡点的。”
文竹偷偷瞅了眼自家郡主,立马福至心灵:“是!”
好几日没有现身喂鱼,今日一来,莲花池中的鱼儿纷纷摆尾跳跃,露出水面,毫不吝啬地表示欢迎。司琅轻笑两声,靠着雕栏,与池面隔着一段距离轻轻晃着手臂。
手臂很快在摇晃中无意识地停了下来,司琅用另一只手垫着下巴,忽而想起了她在人界的最后那日。
唐子焕……
那时的宋珩尚是唐子焕,但情妖是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他既说要拿情根,拿的就必然是宋珩的,可是……
宋珩如果真的失了情根,又怎么会再想起她来?
难道失去情根的人,竟可以再次想起过去的人事物吗?
司琅并非仙界之人,也无需历经所谓情劫,正思来想去难解其中缘由时,不远处就传来几声嬉笑,武竹双手握着两柄短刀,边走边对着空气来回比划。
司琅从雕栏旁直起身,武竹本来没瞧见她,这会儿乍一瞥见,连忙收手背在身后,鼓着腮帮子一脸无辜地对她扯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