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者区别就在阵眼底下那枚中心阵石的嵌法。”闻时冷着脸,目光撇扫过地面说:“你既然修的是阵法,也长了眼睛,自己挖开看!”

罗老爷子脸色几遭变幻。

这个年轻傀师他不认识,倒是张家家主跟他相识近百年,实在不是几句话就能扭转的。

而闻时已经懒得再等了。

养灵阵出于卜宁之手,就连他自己为了救人都布过好几次,是最为熟悉的阵法之一。一看张正初手杖的动作,他就知道对方在打什么主意!

最早的养灵阵和现世流传的养灵阵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位置——

前者是被养的灵相置于阵眼中心,后者是供灵的草木和压阵的人置于阵眼中心,乍一看没什么区别,实则本末倒转。

而张正初最为小人的地方,就在于他不是一人布阵,而是拉上了百余家。

不同人的灵神交杂牵制,像一个纠结到没有端头的线团,一旦启阵,除了强破,很难让它停转。

而张正初并非正常的活人灵相,他是由不同笼涡供养的,为了苟延残喘,把自己变成了与惠姑同本同源的东西。

惠姑本性生野,贪食活人灵相。

这么一个玩意儿放在养灵阵的阵眼上,根本不是一具灵相能满足的。贪欲上来了,大阵里的所有人都会赔进去!

所以闻时要强破阵局。

不仅是阵局,他还要把张正初跟笼涡之间的牵连生撕开来。

***

没等各家家主查弄明白,闻时已经绷起了十指。

牵动着八方阵石的长线再度绷紧,流窜的电光在巨傀的咆哮声中顺着线震荡开来。整片大地都开始剧烈抖动起来。

飓风在傀线切割之下分成了好几股,像通天彻地的灰色巨柱。漫天雷电刺破了翻涌的云海,几乎要顺着飓风长柱直劈下来。

就见他十指猛地一扣。

那些布阵之人便在倾碾式的威压之下痛呼跪地,这一次,就连那些家主也压不住了。

罗老须发在风中凌乱不堪。

他还在消化那句“养灵阵最初是卜宁做的”,这句话从一个来历不明又强悍出奇的年轻傀师口中吐出,本身就带着某种不能细思的意思。

他脑中一片混乱,突然袭来的剧痛反倒一剑刺穿了混沌。

头顶之上,雷电炸响的瞬间,他在一片雪亮之中捂着心口弯下腰,意识到了一件让他悚然一惊的事——

如果卜宁老祖能够死而复生……

那么另一位呢???

这个想法在他脑中划过的那一刻,他听见身边吴家家主吴茵的轻喃。她说:“我想起来了……我在西安见过他,我见过这个人。他跟沈桥走在一起,就是这副样子。”

“将近六十年了,他一点都没有变……”

罗老爷子跟吴茵对视一眼,睁大了眸子,眼里满是惶然。

偏偏还有不明白的傻子,在难忍的剧痛中憋了一把火,猛地窜上前去,操着巨傀试图斩断闻时手里的傀线。

他爆喝一声,嘶哑着说:“就算这阵藏有隐患,也他妈不是你这后生一个人就能莽撞攻破的,看看这满地的人,究竟谁给你的底气?!”

“我。”

那人话音刚落,闻时还未抬眼,就感觉一阵风从背后拂扫而来。

下一瞬,他就感觉肩背抵上了另一个人的体温。

谢问枯化的手扶着他的肩,完好的那只从后伸过来,五指扣进他的指缝中,像是帮他拽了一把傀线。

闻时微垂的眼睫轻眨了一下,紧接着,身带金光的梵文从他们手指间流泻而出,像无数长龙,沿着长长的傀线直铺出去,穿过无数灰色风柱,直落天边!

所有布阵之人脑中“当——”地一声,像有人在高山之巅,拂袖撞了一口千年古钟。

第94章 梵文

那道古钟之音浑然厚重, 又带着天地罡风,声震山川。

听到的人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大脑满是空白。仿佛有人从头后敲了薄骨,豁开一个凉飕飕的洞口, 周身筋脉就从那处洞口被抽走, 只余下轻飘飘的刺麻感。

等到眼前那片黑色褪开, 他们才发现自己已经软倒在地,或歪斜或瘫跪。

有人天然排斥这种被掌控的感觉——

长乐林家的家主生性犟直,强撑之下,再度扯起傀线!紫金巨兽于四方踏风而来, 扬起砂石漫天,每落下一步, 地面都在震颤。

那些巨兽的咆哮声明明直穿云霄, 落进众人耳中,却被古钟余音蒙挡,显得又闷又钝。

他咬了牙, 正要以强力冲破那层蒙挡,就被人一把攥住!

攥他的是吴家吴茵。

“别乱来!”

“放手!”林家家主年纪稍轻一些,此刻连敬重都忘了。

正要再动,吴茵一把攥住他的傀线!刹那间,仿佛利刃割过皮肉, 血味瞬间透出来。吴茵全然未顾那些血口,喝道:“没发现破阵的痛消了么?!”

“什……”林家家主愣了一下, 惊觉这话是真的!

明明片刻之前,他还因为大阵被强袭承受着剧痛。现在除了周身麻软无力, 站不起来, 便没有别的痛楚了……

就在古钟声入脑之后。

不仅是他,其他人也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们依然五感栓塞。大脑是麻的, 筋骨是软的,耳中任何声音都像隔山隔海,眼前的景象也迷蒙模糊。他们怔怔抬头,看到的是那个年轻傀师十指悍然牵拽着整个大阵,轮廓锋利挺拔。而他身后的那个人梵文裹身,看不清面容。

只是某个瞬间,他们仿佛在交错流转的梵文和金光之下看见了一道隐约的身影。

那道身影红袍披身,袍摆夹杂几片雪白,在狂风里被掀得烈烈翻飞,本该是炽烈而肃杀的,却给人一种山间清岚的感觉。

“那是……”

众人面露茫然,张口忘言。

他们根本看不清那道身影的面容模样,记忆之中也从未见过相似的人,却在看到的那一刻,默契地闪过了同一个想法。

但没等那个想法沉落下来,他们脑中便又是一道厚重钟音!

余音之中,他们还听到了无数人声。

乍一听像混乱喧嚣的杂声议论,细听之下才意识到那是有节律的,像是脑中围坐了数千人,对着他们嗡嗡念着听不清的梵音。

***

闻时也听到了那些声音。

他手指间是可以比拟剑芒利刃的傀线,绷得笔直,强劲灵神便伴着梵文顺着那些线涌泄而出。他手背上覆着谢问的手掌,肩背抵着谢问的胸口。

他忽然想起自己幼年时候刚开始学傀术。身体瘦瘦小小,灵神却比同龄人都强劲得多。于是常常傀线出去了,朝向也算精准,力道却过了头。明明是他在控线,却变成了线拽着他。

金翅大鹏在旁边像个扑棱着翅膀的球,他就在球的叽喳声里被线拽得一阵踉跄。

最后总是那个人弯下腰来,一手摁着他的肩,一手替他去拢一把傀线,顺带着笑他两句。

明明是相似的姿势,时隔千年,却是全然不同的意味。

当年他要仰起脸才能看到对方清瘦的下巴,现在却只要稍稍偏一下头,就能看到对方的眉眼和侧脸。就像一个从背后过来的拥抱。

闻时动了一下唇:“是……往生咒?”

他听清了那些梵音,节律有五分像人间僧侣常念的往生咒。这是梵文里他唯一知晓一点的东西,曾经在尘不到房里翻过类似的书。后来下了山,穿林过巷解笼送行的时候,见人抄过也听人念过,只是算不上熟悉。

曾经民间流传过一种说法,说人死的时候请上十八僧侣,日夜诵念二十一遍,只要心够诚,就能给要走的人身上留下点祝福的印迹。

这不在判官行事范围内,闻时也没怎么见过这样的人,所以听一耳朵便过了,没多留心。

直到这会儿,他看着那些古怪梵文从他和谢问交叠相扣的指间流泻出去,听着脑中半是熟悉的节律,才再次想起那段闲语。

结果却听见谢问回答说:“差不多,不过是反着的。”

说完他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说:“虚音而已,消不掉,但也不妨碍什么。”

闻时愣了一下,脸色陡然变了——

反着的往生咒,那就是永不入轮回。

这句话很难不让人想到那个封印大阵对尘不到的作用,也是永不入轮回。

闻时突然想起谢问灵相上从侧脸到心口的那段梵文,之前他看过几次只觉得印记古怪,一个字都认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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