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两年,老太爷和那蜘蛛精假冒的王家小姐过的也算和睦,但第三年,老夫人一家的案子沉冤得雪,从岭南回到了京城。只是这岭南条件艰苦,老夫人家里人都死在了路上,回到京城的只剩下老夫人一人。又因为在岭南那几年过的太艰难,老夫人染上了不治之症。”
“惦记着以前的情谊,老太爷把老夫人接到府里住,恪守男女之间的礼仪。可那蜘蛛精却是容不得老夫人,偷偷在老夫人的药碗里下毒,想要置老夫人于死地。”
“幸而被下人看见,还发现了她蜘蛛精的身份。”
“老太爷大骇,请法师来家里收妖。那蜘蛛精也是厉害得很,和法师大战一天一夜,才败下阵来。只是法师低估了那只蜘蛛精,离开途中,竟然让蜘蛛精跑了。老太爷家担心蜘蛛精回来报复,请法师刻了好多符咒在家里。”
“怪不得我看这府里好多门上都挂着面刻着奇怪文字的镜子,原来是为了防那蜘蛛精。这妖怪当真可恶,遇上可真了不得。不过她为何盯上了老太爷?”
“这谁知道,只是那蜘蛛精被法师收服的时候,眼中流着血泪,朝老太爷哀泣,张郎,张郎,你认不得我了么……”
两人一路低语,仿佛对身后跟着的两个人,毫无所觉。
穿过长廊,进入一个宽敞的院子。院中人更多了,都神色肃穆站在院中。当中一个房门大开着,有神色哀泣的妇人孩子,被搀扶着进进出出。
阿蛛只略微一顿,就直直朝门内走进去。林宴连忙跟在她身后。
房门上也悬挂着铜镜,未等强光乍现,阿蛛就挥手震落了铜镜。咔嚓一声,院中忽然起了一阵强风,众人茫然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门口,铜镜碎了一地。
张安躺在床上,呼吸困难,胸腔呼哧呼哧作响。他已经很老了,眼睛耳朵都不好使了,听着床边家人隐隐约约的哭声,回顾自己的一生。
他这一生,称得上美满。和表妹琴瑟和鸣,平安顺遂,生育了三个儿女,都孝顺争气。若说有什么波折和瑕疵,大概就是年轻时候,娶的夫人,竟是蜘蛛精。
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日蜘蛛精被法师收服后,朝他哀泣的声音,五十年过去,却还是清晰在耳,“张郎,张郎,你不认得我了么,说好我嫁给你做夫人的,你怎么能忘了我?”
他一生循规蹈矩,去哪里认识的蜘蛛精,又怎么会和一只妖私定终身,简直是胡说八道。
门外模糊传来一声脆响,他睁开眼睛,吃力的转过头,就见乌压压跪满家人的房间内,赫然站着一个陌生女子和一个陌生少年。
他老了,眼睛不争气了,可这一刻,他的眼睛仿佛变得格外清晰,看清了那个女子的娇容。
鹅蛋脸,柳叶眉,一双点水秋眸,潋滟动人。
五十年前,他在秋水湖畔,偶一转身,看到了那王家小姐,隔着粼粼湖水,朝他盈盈一笑。
五十年后,面容没有一丝变化的佳人,隔着乌压压的人群,静静注视着他。只是这一次,目光冷淡,仿佛只是来看一位故人,没有对他盈盈一笑。
这蜘蛛精是来报复自己的吗?五十年了,终于还是来了。他大口喘气,胸腔像破了个洞,呼哧呼哧作响,他眼睁睁看着阿蛛穿过人群,走到床前,弯腰在他身前,轻轻放下了一朵墨兰。
墨兰,墨兰!他瞪圆眼睛,呼吸陡然变得急促,颤抖着枯瘦如老树皮的手拿起墨兰,颤颤巍巍伸到眼前。
眼前光阴迅速流转,十六岁的自己举着一朵墨兰送给面前的姑娘,认真道:“你是为了救我才让脸受伤的,不管你的脸能不能好,等你下山去找我,我一定娶你!”
面前的姑娘羞红了脸,接过墨兰,小声道:“你说的,不许忘了。”
“不会忘的!”十六岁的自己信誓旦旦。
可他到底还是忘了,不过四年光阴而已。那个被他避如蛇蝎的蜘蛛精,竟是当年救过他的姑娘。
他努力挣扎看向门口,看向门口的姑娘。
阿蛛站在门口,最后一次转头回望。她无视身边纷杂哭泣的人声,和她的张郎遥遥对望。这目光穿过五十年的光阴,斩断了她在人间最后一丝情缘。
两人踏出房门,须臾片刻后,身后陡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唉声大哭。
“老太爷去了!”有人悲痛呼出声。
阿蛛一步也没有回头。
第21章
原路从木门出来,踏上青石板路,阿蛛身子晃了晃,林宴连忙扶住她。
“劳你租辆马车,送我回山上。”阿蛛伸出手指,又是在他和小黄雀额头轻轻一点,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他,面色苍白道。
马车摇摇晃晃往城外去,阿蛛倚在车窗前,沉默不语。林宴轻摸着小黄雀的羽毛,看着她半晌,犹豫开口:“节哀。”
阿蛛转头看向他,轻笑一声,问道:“想知道我和他的故事吗?”
她只是想倾诉,并不在乎林宴的意见,自顾自开口道:“五十年前,我在山上救了一个受伤的少年,就是张郎。”
那时张郎回京途中,遇到山匪,仓惶逃入山中,遇到了狼。她正好在附近游玩,一时好心便过去搭救,顺手杀了那只狼。可她没想到那只狼竟然是一只成精数百年狼妖的后代。狼妖气愤至极,要杀了她和张郎报仇。
为了保护张郎,她的脸被狼爪划伤,幸好,她也重伤了狼妖。
为了躲避狼妖,她和张郎在山上朝夕相处了一个月,彼此情根深种。她骗张郎说她是山上猎户的女儿,张郎要她一起下山,但她当时伤着脸,便和张郎约定,等脸伤好了,再下山找他。
可是她低估了狼妖的厉害,狼爪里有毒,她奔波了四年都没能治好脸上的伤。那年夏天,王家小姐进山避暑,却不慎在水中溺亡,她趁机用自己的元神占领了王家小姐的身体。隔了四年光阴,在秋水湖畔,两人初见,她朝张郎盈盈一笑。
她不知如何跟张郎说自己是妖的事,恰好当时张家和王家已经定了亲,她顶着王小姐的身份,嫁给了张郎。
她曾旁敲侧击问过张郎还记不记得山上的事,可张郎大抵是忘却了。当时他们夫妻关系和睦,她便想着,罢了,忘了就忘了,就这样过下去也挺好。可惜和睦不过两年,张郎青梅竹马的表妹就回来了。
她看得出,张郎对这个表妹有情谊。表妹有不治之症,张郎寝食难安,四处奔波,到处请神医来给表妹看病。
她不忍见张郎难受,向京城中的妖怪们打听,得知他们妖怪的内丹,可以帮助人类治疗绝症,她拼着损失修为的风险,悄悄取了一点内丹,放进表妹的药。结果却不小心现了原形,被下人看见,她的举动也被认为是在给表妹投毒。
而后,便是她被张郎请来的法师收服,后又逃走躲入山林养伤,一晃就是五十年。
“上次你的伤,就是想进宅子弄的?”林宴听完,想起第一次见蜘蛛精,她身上那道长长的伤口。
阿蛛浅笑,“是的,我听说他快死了,想再去看看他,没想到这么多年,他家宅子还贴着防妖的符咒。”
林宴笨拙地安慰她:“他不值得,你换个人喜欢。”
“累了。”阿蛛懒懒倚着身后的车壁,看着窗外来往的人群,神色露出几分疲惫,“千百年来,人与妖之间从来没有善果。”
“小树藤。”注视窗外来往的人群良久,她转回头,伸手轻轻摸了摸林宴的头发,“我不知你来人间做什么,记得别爱上人。”
送到山脚,阿蛛下了马车,离开之前送给林宴一只竹笛,说以后若是有要帮忙的,吹两声便可。
林宴问她以后可还会到人间来,阿蛛没说话,只摇了摇头,便头也没回走入了山林中。
回去的马车上,想起阿蛛的故事和她说的话,林宴撑着下巴看窗外发呆,生平头一次感觉到惆怅。小黄雀在他头顶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小树藤,王爷是不是快回来了?”
是哦,王爷快回来了。想起容远,林宴又重新雀跃起来,没心没肺的想,什么爱不爱的,跟他没关系,他只要在恩人身边就足够了。
偷偷溜回王府,已经过了午饭时间,赵嬷嬷和秋云在到处找他,见到他急急问道:“少爷,你又跑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