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拿了包的女人感谢了一大通也不见他回复,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朝身后看了看,对上钟愈的眼神之后身子颤抖起来,语言先了行动一步出声:“……阿愈?”
谢珹的眼神落到钟愈垂在身侧的手上,看着她指节慢慢发白。身前的女人是什么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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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蘅捏着衣角,另一手牵着个小男孩,“阿愈啊……很久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
钟愈冷冷地看了一眼她和男孩相牵着的手,觉得这句开场白有些耳熟,转而想起了她那个阿谀奉承的小姨父见到她时也是用这句话展开寒暄的。
如今从亲妈嘴里听到个“好久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意味上又多了点滑稽讽刺。
季蘅得不到她的回应,有些尴尬,又面对着谢珹开口,“这位先生,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孩子调皮,我光顾着照看他,没留意身边的人……哎,多亏遇见你们。你是阿愈的男朋友吧?”
谢珹看看她,又看看钟愈,十分识相的没参与这个话题,微微扬了扬下巴,也不说是否。
季蘅牵着的那个小男孩抱着她的手臂晃个不停,嚷嚷着“要买机器人”,完全没把身前两个人放在眼里。
谢珹对人类幼崽一向没耐心,而眼前这个自带奇妙的身份加成,看起来就比一般幼崽更碍眼了一些。他琢磨着要不要吓唬吓唬他,讨钟愈一次欢心,没成想钟愈低下身子,堪称温柔如水地询问:“想要哪一个?”
小男孩指着橱窗里摆着的半人高的高达模型,谢珹顺着瞥了一眼,看清楚价格之后心说小屁孩还挺会挑的。
钟愈没顾着季蘅那句轻飘飘的阻拦,直接进了玩具店,几分钟后抱出个大盒子,往小男孩脚边一丢。
“送你,见面礼。”
小孩见了玩具,脑子里什么都想不到了,还是季蘅朝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提醒他:“还不谢谢姐姐?”
他眼睛都没抬,敷衍了一声:“谢谢姐姐。”
季蘅局促地看了看钟愈,“这真是……破费了。阿愈,你工作了吗?”
话说完,她又想起来以钟愈的身份根本用不着工作,她也不是那种买东西要顾虑价格的人——和自己不一样。
钟愈没理她变幻莫测的神色,淡淡道:“是,有工作。”
“那你……很忙吧?我是不是耽误你了?”
谢珹在一边实在憋不住,急着要开口打破这局面,然后就听到钟愈没感情的调子:“是,耽误了。”
“……”
沉默又沉默,头顶上空似乎有乌鸦飞过。
季蘅对她这么多年的生活一无所知,即便是想要多聊上几句表达一下塑料母女情,也无从开口。
钟愈的耐心消耗尽了,抬手看了眼手表,然后道:“我们先走了,你自己注意安全。”
季蘅巴不得她赶紧消失,连忙说好,拉着儿子和那价值不菲的见面礼落荒而逃。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街头,谢珹拍了拍胸口,夸张道:“天,真是尴尬死我了。钟警官,你这气场可以啊,直接开启冰冻大绝招,方圆百里气温起码直降二十度。”
钟愈轻哂了一声,“她当年丢下我的时候,我的年纪也就和她儿子现在一样大。”
谢珹耳畔响起季蘅方才那句“孩子调皮,我光顾着照看他”的话,也跟着沉默。
“从前我爸还在的时候,每个季度品牌的最新款都会第一时间送到她的衣橱里,想要什么只需要一句话便会有人送上门。她也不怎么爱搭理我,像个精致冷酷的花瓶。站在橱窗前对着个小玩具畏畏缩缩的姿态,真是让人……”她咀嚼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合适的词汇,索性也不说了。
谢珹习惯性要抚摸她头顶的手停在半空,想到什么似的,默默收了回去。在人声鼎沸的街头,他带着笑意言简意赅地展开了讲述。
“听我舅舅说,我妈以前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名媛,被全家人当小公主宠着,后来不顾家里人反对和我爸私奔了。”
钟愈果然被他吸引了。
“我爸这人就是那种,除了长得帅点哄小姑娘的本事大点,其他什么都不是的男人。我妈被他带回老家,一开始因为什么狗屁爱情,就不在意贫困的家境,而时间久了,少年时再深的情谊也都被生活的重担碾成泥了,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曾经做了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
钟愈问道:“她回去了吗?”
“没有。”谢珹摇摇头,“她当时抱着很坚决的心态,和家里断绝了来往,抛弃了全世界站在了我爸这边,让她回头无异于狠狠地打她的脸。人嘛,活着就是为了张面子。”
“后来……只能说是她的选择。我爸变得和恋爱时不一样了,脾气臭,还爱动手,挣不到钱做不好事,把气撒在老婆孩子身上,我妈被打了就开始恨我。啧,我也真是挺无辜的。”
钟愈垂下眼帘,“再然后呢?”
“再然后?再然后我爸出意外死了,我妈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一步一步堕落,最终也没什么好下场。”
他说得简洁,似乎很不愿意提及这件事,把两人的死因一句带过。
钟愈听完了,注意力也从季蘅身上转移过来,“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谢珹笑了笑:“交换秘密啊,我总不能光顾着看你的笑话,还不有所付出,那你心里不得记恨我?”
钟愈心下酸涩又欣喜,他肯告诉自己这些过往,说明自己在他心里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可如果他说这些事情只是把她当成普通同事来安慰,那又没多少珍贵可言了。
像是感受到她的纠结,谢珹换掉了那副玩笑的语气,“这些事情,我只和你说过。我跟你说这些也不是为了和你比惨,是想让你知道,一个人的生命中多少会遇到一些不如愿的事情,如果一直对着这些往事耿耿于怀,一辈子都会陷入不得轮回的陷阱,很不值得。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引申而出的经历也都权当为自己的决定作赎。她在她的出租屋洗衣做饭,你就在你的豪华别墅数钞票呗,谁也不耽误谁,干嘛多操出一份闲心。”
钟愈自动任由这一长串的毒鸡汤过耳而去,重点全倾在了那一句“我只和你说过”上。
她失去了的温暖回到了身体里,一颗心慢慢痊愈,又发出了强有力的跳动声。
谢珹情绪复杂,不知道她究竟听没听懂自己言外的意思,终了也只是叹了一口气,“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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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狱的饭点准时到来,放饭的狱警戴着口罩推着餐车一排一排地分发食物。
贺衍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倏地听到耳门被拉开,餐具放置时发出金属触碰的响声,随后就是男人低沉的声音:“吃饭了。”
他猛地坐起,三步并作两步直扑到门前,近乎虔诚地看着小小的窗口外那个遮着半张脸的男人。
男人微微侧过头,抬手在帽檐上推了推。走廊上不太明亮的灯光驱散了他面部的阴影,随着帽檐的上推,一点一点露出他的双眼——以及左边从眉骨一直延伸到眼角的,狰狞的疤。
贺衍笑起来,他听到男人压低了声音说:“辛苦了,弟弟。”
第53章 掉马
女人有秀丽的容貌,以及与此地妇女都不相同的,瓷白细腻的皮肤。她鸦青的长发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地贴在额上、颊上、颈上。汗珠顺着身躯的线条滑落,像沉进海底的珍珠,在消失之前最后盈润一抹光。
头顶是卷了一身污垢的白炽灯,灯泡已然变成了蚊虫的坟墓,落下的光束并不明亮,打在土墙之上时映照出一室疮痍。
男孩就站在门前的老槐树下,一边儿看看月亮,一会儿看看窗边映出的两具交缠的身体。夏夜聒噪的蝉鸣似乎在为女人的轻吟伴奏,吱吱嘎嘎的木质挤压声也跟着欢快起来。
他脚下飘忽,找不到重心站稳,只好一只手扶着树干。五指越扣越紧,那层苍老的斑驳皮肉顺着他的动作扑簌簌落下,再被顺势滴落的血珠灌溉,他猜想来日这里会不会长出一片殷红的草。
倏而有孩童的笑声响起,他心里叫喊着别过来,那声音却步步逼近。他看到那个一贯爱找他麻烦的同龄男孩儿拉着弹弓,对准了人影重叠的窗户。
“啪”的一声,交响乐落下序幕。女人影影绰绰之下似乎拢上了衣衫,男人的怒骂声从屋里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