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族人的热情叫人有些难以抵挡,颜淮身边站的又是他们的蛊族首领大祭司,有人送上福树枝,有人送灯,还有人送了自家做的糕点吃食,颜淮还没想好怎么拒绝,就听有人说了句:“他不吃甜。”
颜淮视线落向那处时,正对上了宁清,纵是灯火璀璨不及他眼底星河点点,缀着那浅淡笑意和满满期许。
宁清对他似乎格外了解,多数人对他所知寥寥,他的字,他不吃甜,知道这事的人不超过一手之数,偏偏和他接触不深的宁清全部都知道。
颜淮和祭司告了辞,信步走向宁清,待两人站到了一处去,千灯节的热闹也真切了些。
“你为什么会知道。”颜淮自认他的喜恶还没泄露到路人皆知的地步。
“如果我说,我从前就认识你。”宁清停了步子,侧头去看他,“在,你还不是府君,也不是鬼医,的。”
他顿了顿,“更早的时候。”
在他遗失的前半生吗?颜淮一时无言,他对自己空荡荡的过去没什么多的想法,只觉忘了便忘了,说不准这是件好事。
可今夜,有人告诉他,他们曾是旧识。
“我不记得你。”颜淮眼神一沉,如果他旧因和宁清有牵扯,那他曾是正道人士吗?可他这样的人,又哪有什么正邪是非。
宁清面色一僵,似自我安慰般开了口:“现在认识就好。”
“对了,我看你的笛子好像还没合适的笛坠,我鲁莽做了一个,也算我一点心意……”宁清斟酌些言辞,偏偏人一慌,说话也仓惶了些,他手中静静躺着的坠子,是偏朴素的样式,用的玉倒是顶好的硬玉。
颜淮看了眼宁清掌心的坠子,一时错开了视线,“碎了。”
“什么?”
“笛子。”他没有常用笛,平常拿的都不过是最简单的竹笛,春秋往返碎了几支也不心疼,这次被景容剑气震碎的也是。
“那,那我给你重新做一支?这笛坠,你就先收下罢?”宁清带了些祈求,他知颜淮性情淡漠,可还是忍不住想要离他近些,再近些……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直至颜淮伸手取了他掌心那枚坠子,“笛就不必了,坠子我收下了。”
见他收了,宁清不禁扬了扬唇角,“你替我固基之恩,又怎是一个坠子,一支笛还得清的。”
若可以,他甚至希望他们之间的纠缠更多些,颜淮记他再深些。
“哎哎!点灯了点灯了!”随着这一声讯号,人潮更往中央地挤去,宁清他们也受了波及。
颜淮捉住宁清袖,下意识把人往怀里一护,全然没有和他人接触时的不适感。
宁清这被人一挤,脑袋磕在了颜淮肩上,抬头时方觉两人距离近得有些过分了,他甚至能看清颜淮眼睫,还有那浓重墨色下一重幽绿。
是颜淮先错开了视线,幅度极轻地扶着宁清站好,现下他们被挤到了外围来,蛊族民众们围成了一个个圈,中央最大那一盏灯已被点燃,以大祭司为首的一群人簇拥其旁。
她们是藏在山野中浓墨重彩的红,是御万千疆边妖族而无所惧的蛊族,为迎千灯祭,连日的阴雨天都为她们放了晴。
祭祀高台上除却明灯外,是新鲜蔬果,还有她们的神树树叶,高台之上大祭司赤着脚,一袭深红祭司服饰,望向台下万众时,她眼神似又深了几分。
台下男子有节奏地击鼓,鸠偶尔晃一下手中盘铃,非偶然,而是掐好了节点,除她之外的蛊族女祭司翩翩起舞,这扬起的弧度,红衣翩飞间,是女子美好姿态。
握着神树树叶立于台下的其他蛊族人也不是没事做,她们吟唱着古老歌谣,更为祭祀添了几分肃穆;这千灯祭祀为蛊族一年的大事,是告慰先祖,也是请求一年中风调雨顺,耕种丰收。
祭司们这一跳,台下着盛装的蛊族人们也环住了身边人的手跳起舞来,待鼓声终了,人们不约而同停了步子,点燃手中天灯,静默祈愿着将它放飞天际。
千万盏明灯燃起,升腾向寂静而漆黑的天幕,点亮了这无边黑暗。
宁清和颜淮静静瞧着,另一处的莫凌云也点了灯,兴高采烈去看他放飞的天灯,嚷嚷着:“真美啊!”
陪他放灯的景容却是眉心一痛,这样的场景,他好像很早以前见过,是高高在上姿态,是万众祈告的无上神祇。
景容想到一件事,蛊族曾是侍神者,后叛神入魔,被放逐南疆苦地;那这祭祀,最初是不是为了向容榭上神祈祷呢。
但祭祀服饰缘何是红?上古神喜浅素衣着,红黑之炽与其喜好格格不入,而蛊族后裔挑了红做族中重要节日场合的服饰,又不喜如容榭神般清贵素淡的外来者,是在迁怒么?迁怒这万年放逐。
这反意,也不知是从哪一代祭司开始的,或许,从初代南迁者就开始了也未知。
待到千灯祭结束,已经是深夜了,宁清给他们拿了些糯食,全进了莫凌云的嘴里,他说蛊族大祭司叫鸠,现在已经在等着他们过去了。
景容道明了来意,鸠没直接说这事可以解决还是不可,她沉默良久,不怎么熟练地用着疆外通用语和他们交流:“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但想要得到一样东西,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那,祭司希望我们用什么来交换呢?只要是力所能及之物,我们一定会尽力备好的。”宁清一手覆于胸口之上低了低头,是依着蛊族礼节给大祭司行了一礼。
“替我南疆除只妖吧,一只盘踞水下数百年,食我族蛊物蛇虫无数之恶妖。”那大祭司面色好像一直没什么波澜,细致观察下去,才能发觉她的倦意,“只要解决得了它,我就带你们去见你们想要的东西。”
想要的,可以解决凌云经脉问题的东西。景容视线一凝,拱手道:“愿闻其详。”
“恶妖吗?万道盟不是有专门管这个的吗?”莫凌云关注点与众不同。
“疆外人。”大祭司看着莫凌云,似笑了笑,“他们这些大宗门世家,可不会管我们这种放逐之地的人死活。”
“为什么,不都是人吗?”莫凌云不解。
大概,可能,应该是被骂了一道的宁清和景容哑然,在这也给莫凌云解释不了这事。
随着莫凌云的发问,大祭司的笑意似浓重了些,她开口道:“不说题外话,这水妖盘踞深潭数百年,我们蛊族解决不了,也不知它修为如何,但想要对付它,你们一定要带上水系灵根之人,这是我对你们的告诫。”
“水灵根?现成的?不就——颜淮咯?”莫凌云左右瞄瞄,听到了今晚祭祀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是远涉而来的好心人,他也愿为我族解决妖患。”
☆、第 48 章
南疆雨落不停歇,山林间都染了层雾色,据记那蛇妖藏身地距此千里之外,而观落渊潭水深千尺,是常年不见光的陡奇地势。
晴天视野都不甚清明,阴天更难辨清浊。
这样的地势环境,也难怪大祭司提醒他们带个水灵根了,毕竟天灵根虽通天地万物,也不及单水灵根专精水域。
至于那妖的修为境界,大祭司虽然没说,但景容想,应该是在金丹和元婴之间的,要是再往上,蛊族人也不会安居至今。
莫凌云主动请缨了去请颜淮这事,可颜淮行踪不定,莫凌云溜达了几天,今儿好不容易在山道上堵着人了。
来人着黑衣,一袭黑色斗笠容颜尽掩,他没拿伞,偏风雨不侵;颜淮在莫凌云三尺外停了步子,眼看莫凌云拨了拨额前碎发,露出他那标志性笑容问他:“府君可愿与我们一道灭妖。”
“自然。”颜淮低了低头,并不说多余的话,直到莫凌云乐呵呵地说完他先回去交差了从他身侧行过,颜淮这才继续走自己的路。
原本他的计划是自行处理,他专门从七杀殿带来九人,又有戎肆相辅,但这下有景容他们参与,也就用不着宫中协助了。
颜淮扶了扶斗笠,无言望向细雨微风中朦胧缥缈的山林,别看南疆是众所周知的放逐之地,他们也是神力残留最为浓郁之地,蛊族一辈辈守着神迹,遵守避世信条,任他人偏见诋毁。
终有一日,蛊族承受万年的诋毁伤害,都会加倍反弹回去的。
他记得蛊族大祭司的眼神,是不甘,是愤懑,在那些所谓名门正派向她们肆意索取时,是沉默下的千年哀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