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景容作了一揖,那老者浑浊着双眼并未看他,算不上苍老的声调缓缓响起:“进来吧。”
景容一进去,锁妖塔的门便合上了,塔内的光线昏暗,守塔人手中灯盏虽不甚明亮,现下倒还能照亮一方小天地。
“你此来为何。”守塔人问他。
“九霄天风雪更深,晚辈前来查探塔内封印可有异样。”景容答得恭敬。
“随我来。”守塔人应下,带着景容绕着各分狱走,不时抬灯凑近好让景容看清狱中妖物模样,狱中妖物多显颓气,许是长久的封印生活,又得不到灵气滋养,早让漫长而无望的时间磋磨去了锐气。
也有疯魔者,见了来人与灯光,疯狂往墙上撞去,撞了满头血也不肯停歇;守塔人司空见惯,见身侧的景容无甚反应也不怎么意,很久以前就有人与他说过,此子天性淡漠,天地山河人怪妖魔于他眼中无甚差别。
回忆起些片段总容易牵连更多,守塔人自顾自开了口:“我初见你时,你才这么点大,现在竟是比我还高了。”
是陈述,并无感慨意。或许他也早被无限重复的守塔生活磨去了棱角,又被时间压弯了腰,为着他人所不知的理由,固执守在这锁妖塔中。
景容不知该如何作答,守塔人也没让他答的打算,他只是寂寞了太久,想要找个人说说话。
观尽塔中妖物,又检查了塔中封印,并无一处不妥,景容这才放下心来。
那守塔人幽幽地握着灯,也不去看景容在做什么,景容拜别时,他才把凌霄峰峰主令递回去,等景容接了,又意味不明地说了句:“守好你的凌霄剑和宗主位。”
景容一怔:“晚辈……”
哪知那守塔人不再理会,握着灯缓缓往昏暗处走去,嘴里念叨着:“天道无常……天道无情……”
他拉长了语调,声音却未在塔内回荡,两人并非初见,但这是第一次,守塔人讲了这么多话。
景容在塔中尚不觉时间流逝,这出了塔才发觉天际早已繁星点点,他抬头去看璀璨星河,对比暗无天日的锁妖塔,只觉十分温柔。
还记得他上一次观星是莫凌云陪着的,莫凌云生了堆火小声念叨着平淡小事,他做个安静的听众。
现在一想,莫凌云离开宗门也三月有余了,他分魂纸人伴着他,终究不是真正的他,许多时候,他分神时,并不能感知到莫凌云的情绪。
宗内杂事太多,他也做不到时时关心莫凌云。
前些天云景又炼炸了一炉子丹药,被清玄道人关禁闭去了。
秦无剑带回的月昙草交给了轻云峰,接着又急吼吼地带着弟子下山捉妖去了。
他们宗出了名的铁面阎罗宁九尘,也是宁清的师父,不日便要回宗来。
天泉道人近几年都在闭关寻求突破,大有不成功便成仁之意。
师父做了撒手掌柜,景容也只得以少宗主的身份当个代理宗主;不过有时候处理宗内纷争还蛮好笑的,玄天宗宗内氛围和谐,一般出不了什么大事,但偶尔他的师叔们还是会吵到他面前来的。
比如擎銮峰的人炼器炸了万归峰的农田,这爱粮如命的拂离道人可就不依了,擎銮峰峰主秦方无极也是个护犊子的,两人吵来吵去吵个没完也就舞到了景容跟前去。
他俩谁也不服谁,景容作为小辈不好说什么,这种时候,就需要他清玄师叔出马了,清玄师叔只消秀眉轻蹙,说句幼稚,秦方师叔立马就老实了。
至于清越峰,那是道修的地界,峰主赤清真人常驻万道盟,首席弟子林无端常年宗外布施,弟子们都顺其自然得很,名曰遵道修心。
宗内氛围友好,徒弟也听话,景容现在唯一的困扰大概就是莫凌云经脉问题了,他暂时瞒着没问题,但长此以往,莫凌云修为没有寸进,必然会引起其他人的怀疑。
景容本也信先天经脉破碎无可解之法的,但他师父表现得太急躁了些,并不符合他以往的风度,景容想,师父定然是有什么瞒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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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澜殿夜下清寂,唯笛声伴清风悠悠,宁清闭了眼,握笛的手也垂到了桌上。
今夜悠悠风声不歇,就像他那夜惊鸿一瞥。
是南思远一个正道修士缠着颜淮,嘴里念叨着:“奇了怪了,你本无情魄,又怎么会有红尘一线牵。”
两人追逐较量着行近春澜殿,玄衣男子只手负笛,南思远剑已出鞘,这追了一路,还要说:“让我替你算一卦啊,道友。”
也不知信徒们知不知道他们敬畏神算道士还会有追着要给人算卦的一天。
宁清无意多观,偏南思远一剑斩落了颜淮面具,他的全貌就这样暴露在了明月之下,是月华拂过他眼眉,是极寒雪水浸透那一双眼,无一处不精细雕琢,偏要铸就这般惊艳绝伦之人。
宁清并非见色之人,对颜淮也不过是一瞥,这寥寥一眼,却让他蓦然落下泪来,良久没犯病征兆,在这刺激之下干咳着竟也见了血,宁清摊开手,只见星点血迹斑驳。
真好……他这十年追寻并非空待……
宁清晕过去前笛子先手于他落地,有人似清风掠过环住了将倾的他,模糊视线里仅剩一片玄色衣衫。
除去那夜,他再没见过颜淮,别样天府君行踪本就神鬼莫测,是有钱也买不到的。
“溯回……”极轻的呢喃散入风中,最是温润眼眉失了笑意,宁清视线失焦,眼睫遮了光,打下一片阴影来。
北境有人昼夜难眠,南境却是夏灼风暖,还伴着熟透了的桃果芳香。
“人人都说江南好,江南好。”莫凌云划着小舟,去看缓慢掠过身侧的岸边风光,“泛一叶小舟,遨游东江之上。”
莫凌云自个儿念叨着,景容坐在一侧,摘了斗笠,瞧着不时越出水面的活鱼,他原以为莫凌云只会念叨吃的,这会儿还诗兴大发了。
“哎师尊,等这轻舟靠岸,我们去摘桃儿吧?”莫凌云回头看他,“我看岸边桃林不少,付些银钱应该是可以自己去摘的。”
“好。”景容应下,抬眼去看时,小山之上果真桃林连绵,青翠桃叶衬着熟透了的桃儿,像青墨间散开的一抹粉白,又见一树的桃儿几乎要将桃树压弯了腰去。
☆、第 21 章
摘桃的价钱不贵,十五文一个人,在林子里可以敞开了吃,要带走的话,那得另外加钱。
这桃儿,白里透红,个个都是吸足了养分的大蜜桃,削开那层薄薄的皮,汁水充盈的果肉露了出来,果香也弥漫开来了,那桃儿尖还沾着一抹红,更是惹人。
“师尊,吃桃子。”莫凌云递了个他剥好的桃子给景容,又想起景容没法吃,手势一转自己在桃子上狠咬了一口,“差点忘了师尊不能吃。”
“可这么一想,我又有点想师尊了怎么办。”莫凌云问他。
“玄天山脉也是有果林的。”景容伸手摘了个果子递给莫凌云,“等你回来,随我一同去。”
“好!”莫凌云点点头,接了景容给他摘的桃,又揪了两个不太熟的放自己腰包里,鼓囊囊的,瞧着有些好笑。
江南的夏属实燥热,但有林荫遮蔽也没那么难挨,这林子里不止有蜜桃,还有潺潺溪水流过,洗桃子正好。
莫凌云把手泡在溪水里,满足地叹了口气,又问景容:“师尊,宗里现在热吗?”
“还好。”景容不畏寒暖,气温变化这种事他也没多大感觉。
“应该也没很热吧,毕竟是北地。”莫凌云在笑,“冬天很冷倒是真的。”
两人从林子里出来时遇见了不少摘桃的,有带着一家老小的,也有姐妹兄弟相伴而行的,他们这样的俊美男子在这之中格外惹眼。
莫凌云毫无自知,走路还带蹦的。
江南城是个繁华热闹的大城,不同于冶业城的热情炽烈,他们连风都带着些温情小意,路边摊贩叫卖声不绝于耳,城中巡逻队也不驱赶这些摊贩,街边垂柳为他们遮阳,拉起了一道别样风景线。
莫凌云在旧巷租了个小院,暂时没想好下一步要去哪儿,他从来孑然一身,故乡?故乡早被妖狼撕灭了。
江南早上季的蔬果鲜嫩,价钱也便宜,莫凌云买了个西瓜,又买了只大公鸡,计划晚上做烧鸡。
小院升起袅袅炊烟,莫凌云把西瓜放进井中冰镇,院子里的荷塘刚开了花苞,他看着叶上还留着晨露的荷叶,又起了做荷叶鸡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