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波忽然有一种不安,就像某次他上门兴师问罪却遇见另个无辜母亲。高高在上的视角一下被砸进地里,他不敢想自己在郑鸿心里是什么形象。
他坐下去,又站起来,环视周围,在屋子里盲目踱步。还是走吧。早就说过不要再继续了。但双腿如同熔胶固定在地面,这样离开太没有底气。可他跟郑鸿又有什么对不对得起。他不欠他的,反而郑鸿欠他恩情。
李无波说服了自己,飞快地打开门,楼道里黑洞洞,脚步像掉进地底深坑,沉闷的声响在楼梯间滑动。他担心会遇到他。他不能允许郑鸿看见他落荒而逃。
但他已经在那里了。
郑鸿靠墙站着,手里提着几个塑料袋,里面冒着微弱的热气。他两分钟前已经走到楼下,却选择守株待兔。
李无波僵在门口。
对面熄灭一盏窗,有人伸手关灯。电流轻微地呲啦,门口的白炽灯烫死一只飞虫。冬天了,虫子竟还没有全死。风在夜里辽远地呼啸,不知穿过什么缝隙,发出戏谑的、拉长了音调的一声叹息,把整晚不由自己的荒唐掷在李无波面前。
郑鸿面向他,眼底微亮,那点火光不露声色地蔓延,一直烧到他一尘不染的鞋尖。
“哟,你慌啦。”
他太了解李无波了。
☆、回溯
人是善忘的,记忆是不牢固的,地铁里穿行人流如织,你不曾记得任何一张脸;你赶时间过人行道,一辆车冲你按喇叭,你心惊,但你没有记下车的颜色;你吃午饭,公司食堂里就那么几个菜轮流供应,你还是记不起糖醋小排在周三还是周四,算过的报表过两周全忘记,日常事务流水般滑过你手边,你埋首其中,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文件拷在哪个U盘。你已经是入职那一批里极聪慧敏锐的人选了,记忆力还是在繁重工作里捉襟见肘,如水遇沙,被生活两字吞噬殆尽。
但回忆是坚固的,像中世纪巨石块搭筑的城堡,它可以粗砺简陋,不修边幅,甚至在回忆咀嚼时无味而枯燥,让人觉得这有什么好想。可你还是记得,如此鲜明,铁铸的栏杆腐朽了,石头也不会烂。烂啊烂吧,没人发过誓要海枯石烂。
你依然记得,初遇时他的模样。如同一道破开乌云的光,劈开酝酿的欲雨,朝你苦闷郁塞的生命中吹来一缕春风。他资助了你,随口一说,不值一提。你无以为报,只好加倍仰望他。
确实该仰望他,你在心里也这样认为。可惜你还有些自尊未割舍。你本该像他的狐朋狗友,宾至如归后各取所需,但在该低头的时候,你竟抬头看向他的双眼。
直白、毫无阻隔。
少年时你拥有不被任何事物所困的勇气。
在极少数的时候他会在宿舍,你把自己没几样的东西尽数收拾在一边。你不敢过线,地上划着无形的楚河汉界。
你很识趣,包揽全部卫生,从不主动挑起话题。那没必要。你心里很清楚,中心处那块瓷砖的边线,已经给你们的阶级下了定义,从他的眼睛看向自己,你看见一个少不更事的沉默少年。
沉默是你的铠甲,披上它你在富家子弟云集的私立学校中隐形。沉默也是你的出口,于无声处,你的思想嗡嗡轰鸣,越来越大声,像忘记开声音的爆破戏,惊心动魄、生死时速,不甘和愤懑在脑海里闪回了一千遍,然后在他开口瞬间被打回原形。
小六,帮我削平果。
你没有资格。
你谦卑地削起一个苹果,他把腿翘在桌上玩电子游戏。你很耐心地转动刀刃,上次果皮断在中间他就把苹果扔进了垃圾桶。你当时多么迷惑。但你又那么聪明,你很快领悟到他只是喜欢你手指上精密削切的表演。苹果只是一个借口。
但他从不直说。
他叫你帮他买早饭,但从不收用剩的零钱。他让你帮他值日,然后给你发一筒签字笔,你看了下标签,日本进口,同学说一支芯十三块,你胆战心惊地使用,只在重要的考试换上他给的墨水芯。他喜欢买东西,买很多,拿不下了就让你帮他带回宿舍,接下来的一周他不会在宿舍住。你看着那些热带水果逐渐变皱腐烂,终于,你拿起一个快流水的芒果。
等你回过神,你已经围着他打转了好久。他无心的施舍,抽在你身上,便让你旋转投入得更凶猛。你越来越觉得他是长在你血管里的瘿瘤,但不能说是坏的那种,你只是被他占据,在他身边越来越感到不由自主。
你跟着他,如家犬跟随主人。至少旁人是这样认为。你自己怎么想便不是很重要。你感激他,你有时会想以后该怎么回报他。但这个念头刚冒出便被你掐灭了。他很有钱,他有股权、基金、不动产投资,你也比任何人都知道他其实很聪明。你赶不上他的,这从你们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决定。
如果不是他,你应该是会嫉妒的。你曾经偷偷嫉妒过家里有钱成绩又很好的沈宁,直到你发现他是何等的寡言少欢。你也嫉妒过赵邯郸,你想你为什么没有一个足够美丽的母亲,直到你发现他如透明人一样游离。你嫉妒了一会儿,便停下了,因为嫉妒并没有什么用。嫉妒不能帮你完成课业,也不能变出钱填饱你青春期吃不饱的肚子,它只会咬你,在午夜啃噬你的心,跟你的胃一同叽咕作响。你好饿,谁叫你只吃青菜白饭。你有钱,你卡里有钱的,李无波打给你非常大方的数字,可你不敢,你害怕越过界限后你回不到原来的生活。你躺在床上,饥饿着,把手臂盖在眼睛上。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来,你用被角去擦。其实你不用这么压抑的,宿舍里只有你一个人。可你不敢,你就是靠这层坚强的壳活着的,如果放任了自己的脆弱和敏感,软体动物在岸上会死的。
你曾经跟李无波短暂地交往过。
一年,好像还多点。也许一年半。
他那时同上一任女友分手,因为她去整容。李无波给的解释是他不喜欢填充过的厚嘴唇,还说他将来肯定是要联姻的,早分早好。为此那个女孩非常伤心。
你知道实情。
那天他难得跑来宿舍,抱着条腿坐在椅子上发呆。他把拇指咬在嘴里,不断用牙齿啃噬指甲,仿佛这样才能缓解他内心的压抑。你默默看着他,看着他从沮丧到歇斯底里。你看见他朝你闯过来,推枯拉朽的气势,看见他漂亮的脸扭曲而狰狞。你看见他抓住你的衣领,你的视线晃动,他摇动你、质问你,蚍蜉撼树那样悲观。
他哭了。
你看见他捂住脸。
他说,我怎么变成跟她一样的人了。
你隐晦地猜到那个“她”是他的母亲。
他想要爱,可他没法不去伤害别人。伤害之后,又无法承担为他改变的重量。你看懂了,他其实跟你很像,也是靠壳子生活的人。只不过你的壳子坚硬,他的壳子华丽,看上去更像艺术品,所以早早被保存在展馆里,没人敢随便触碰,里头的软体动物便很舒适地睡下去,假装自己在做梦。
你只能加倍去对他好。没办法,你还不了他任何物质,除了奉献更多情感之外,你还能用什么东西来回报。
在那个时候,你是真的想过奉献一生的。
无论他是男是女、健康与否、年少还是年老,你都将感谢他敬重他爱护他,穷你所能,尽你一生。你想象自己做一位终身制的管家,如果真的可以,你希望照顾他直到他不会再露出那种表情。
但他想要的跟你不一样。
你所谓的“高尚”的感情,你诚挚的感恩,你发自内心的尊重与珍惜,他不需要。
他要的只是,玩玩而已。
你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虽然你也认为不会有什么结果,但你以为至少这段时间彼此都是拿出了真心。你确实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都很短暂,零碎的几句话,你说你想在南都工作,你说你想学金融,你试探性地问他之后的打算。他不设防,一五一十的回复总让你信以为真,觉得他可能也考虑过以后。
那也不至于情何以堪。
你用这念头来安慰自己。
你想不管你将来再怎么落魄,只要想到曾经有这样好的人和你在一起,是不是就等同于被人真心对待过。那么无论你之后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你都可以相信自己有所值。你会守护这段往事,像在黑屋子里守护一根小蜡烛,它认真地燃烧,你认真地呵护,两方有默契似的照亮一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