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邯郸+番外(54)

作者:景相宜 阅读记录 TXT下载

说出他名字的瞬间,那块石头消失了,简直像从来没有过重量。

本来就应该是这样。李无波更深地陷入椅子里,长久压抑的疲惫感潮水般漫过他的身体。他一直对郑鸿有愧疚心理,尽管那个人根本没想过这一可能。刻薄、聒噪、喜新厌旧的花花公子,这就是他给郑鸿留下的唯一印象。而郑鸿是有分寸也不会给人压力的存在,很有自知之明。不是这样,李无波不会跟他玩玩的。结束时虽然有些小意外,但那也是他妈横插一脚,把事情弄得有点复杂。两个当事人是再明白不过的,这就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这件事不声不响,仅有微薄的重量,堆在心上并无实感。久到重量成为一种习惯,习惯被骤然戳穿,李无波竟在此刻感到怅然若失。

“是遇见了,还是遇见后又去找他。”程雪云一针见血地发问。

“你又知道了。”李无波想笑,但很快便放弃。他用食指抚过唇上褪色的伤口,“被狗咬了。”

程雪云说:“我早提醒过你,把别人当狗,别人当然会咬你。”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想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她问到了症结。

李无波的疲惫正是源于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早就结束了,早在他妈旁敲侧击要他出国时就已经结束了。在国外的时候他也不是没交过女友,不然他妈也不会热衷于给他办这个酒会。出国、联姻、家族企业,很多事情是顺理成章的。但郑鸿,郑鸿是有自己意志的,不会任人摆布。很早以前李无波就想过这件事,后来他想清楚了一点,郑鸿或许会喜欢他——事实上他连这点都拿不准,但他不会喜欢和李无波的生活。

他特意给了体面的结束,不在明面上谈及,只给大学捐了点钱发助学金。郑鸿离开南都的那天,他都没去送,坐在家里休息直到管家送来挂号信,写着“徐薇收”,是给他母亲的。但字迹眼熟得让李无波不得不拆开。“呲啦——”,纸页破损,除了一张支票外,郑鸿什么都没有说。

李无波这才发现他跟徐薇是有交流的。

有分寸的、有自知之明的郑鸿,从来没把这件事告诉过他,甚至收了支票,尽管他妈只给了吝啬的五万块。他不会给人压力,不会让徐薇觉得这个男孩不识好歹,也不会让李无波跟他母亲有更多矛盾。他只是收下、答应然后寄回,像个送信的邮差,李无波与徐薇的不和在他那里寄存,然后在离开时送达目的地。

李无波拿着那信,不知说什么好。晚上徐薇回来,脸上还带着轻松的快意。她引之为自己的胜利。李无波跟她吵了那么多架,大的小的,但这一次是没必要的。火苗自己都不燃烧,他用什么来发怒。他开车出门,自己兑了那张支票,呼朋引伴去组局,把钱花个精光。

他坐在人群中,心情却晦暗,如同欲雨的天空。郑鸿究竟是什么样人,他李无波又是什么样人,直到今天他心里才明白过来。谁玩了谁,谁羞辱了谁,他没有想到郑鸿竟沉住气到这种地步。

李无波说不出话。

程雪云看出他的迟疑,故作镇静下千头万绪无从说起。她站起身,拉开窗帘,明亮辉煌的灯火迎面而来,将所有沉闷滞涩照耀得无所遁形。李无波坐在原地,像被美杜莎目光石化的雕像,帷幕降下,他必须去迎接属于他的场合。

“别说了。”程雪云说,“反正也说不出什么。”

“你自己没有想清楚,我听了又怎么样?”

想从她这里得到他想听到的劝阻的话。程雪云偏偏不让他如意。不给他有机会把将来可能发生的懊悔推到她身上去,做选择的一直是他自己。

“你还真是……”

剩下的话李无波没有说完,程雪云已经走入灯影之下。熠熠明光中,唯见她薄薄的颊,皮肤像层没有血色的纸,匆匆盖住底下的血管,李无波光是看着都感同身受她的疲惫。他闭上嘴,心跳撞着胸膛,怦怦。未竟的话题更引发他倾诉的念头,但他没人可以说。同在异国他乡的四年里一样,他没人可以说。

一是没几个人知道,满打满算不过他、郑鸿、他母亲和程雪云四个人,赵邯郸可能知道一点,但他跟郑鸿有种同类般的友好,不会介入别人的生活,仅仅对沈宁这个兄弟有点关注的责任心,二是没必要说,一说就显得他很在乎,他当然不可能跟他妈说这件事,免得她不近人情跑去给郑鸿添堵,而对于郑鸿,每到想说就不免想到当时体面的结束,何必画蛇添足。程雪云今天他是遇见了,但她就跟陌生人似的对李无波枯燥的感情生活兴趣缺缺。要是她能有点热情就好了,李无波想在她鼓励的眼神里把过去和盘托出。但很显然她对此倦怠,并不想知道花花公子某一段情史的详细。

李无波解开领带,找侍者要了杯香槟。冰冷酒液触在唇上有短暂的刺痛,胃里一阵发冷。然而伤口是早好了的。李无波摸了摸伤处,他想痛觉有时也会残留。

那天,在董事会上遇见郑鸿,李无波要他等着,散会后见。在拎着文件走出会议室的路程中,李无波不止一次想到郑鸿可能已经走了。但郑鸿没有,仍旧以过去的守时默默等候,他站在大厅里,跟他的同事小声闲聊,然后一步步退出中心、退出包围,在旁人无所知觉时退场。走开后他站到更偏僻的角落,跟一棵一米多高的、用陶瓷花盆装着的巨大绿植站在一起,他端详着巴掌大的叶子,随手把展到他面前的浮灰扫去。

李无波想笑,他也确实笑了。

郑鸿以前可没有这么爱干净。校服外套一罩,面前的T恤只有两件,穿一件洗一件,宿舍里用衣架晾着阴干。李无波名义上也住宿舍,只是很少去,某天心血来潮拿出钥匙开门,就看到郑鸿蹲在地上拿盆搓衣服,一种清新但又有点恶心的肥皂味飘散在空气里。

不是有水池吗?李无波说。

郑鸿抬手看他一眼,沾着白沫的双手无措戳在盆里,似乎在想他是谁。但嘴上还是回答说:省水。

这是他们对彼此说的第一句话。

李无波当时大笑,差点笑破肚皮。他一边笑到抽气一边说:受不了,不是资助你了吗。跟我住怎么可能还要你付钱啊。

这显然不是一个好的开始。对任何一个没什么钱所以只能靠自己的穷小子来说。

但郑鸿之所以是郑鸿,就在于他知道鸿雁高飞只能靠自己的双翼,故而他能够对李无波平心静气地点头、微笑以及道谢。

谢谢。

不卑不亢的,郑鸿说道,穿着领口洗松了的套头衫,袖子卷到手肘。没开空调没开风扇,天气沉闷要下雨,肥皂味潮潮的,桌上还放着半个没吃完的苹果,学校食堂发的,李无波从来不吃的。

如果换做之前,李无波肯定要发一通少爷脾气,大声嘲笑他糟糕的品味、过时的衣着。洗衣服的水溅到地上,球鞋上沾满灰土,在这种糟糕透顶的环境里,你晚上也能睡得着么。

但那天,要下非常大的雨,穿堂风刮进来,把门和窗都打得咔咔响。重重乌云笼罩天空,时不时划过一条闪电,在未雨前预告了暴雨降临。李无波那点幼稚的火气被浇熄了,他甚至觉得发脾气是件很无聊的事情。要是真的下了暴雨,南都是很容易淹水的城市,他就得困在学校里等明天才能出去了。

郑鸿端着盆去漂洗,李无波听见水流哗哗的声音,他踱步往阳台去,跟郑鸿打了个照面。郑鸿比他高一点,将将要鼻子撞眼睛,末了两人都刹车,郑鸿湿淋淋的手按到他校服上去。李无波把衣服撑起来抖了抖,抖落一点点水珠。郑鸿说要不你脱下来我帮你洗掉。李无波摇摇头。

外面下雨了,哗一声,世界喧喧发乱。满室乱打的雨声中,李无波忽然冒出种念头——就算他没有逛到宿舍,身上也会湿的,大雨中淋得更彻底。两权相较,现在还轻一些,不可不说是种运气。

分别后开沈宁家的董事会还能再遇见,还有什么更能证明这运气。

李无波朝他走过去,郑鸿会意地点头。如果不是他此刻西装革履,高中时的少年仿佛就在眼前。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像坐火车穿过时光隧道,转角处的光照亮一束藤萝,终点近在眼前。短短五百米,坐一圈三十块,郑鸿做家教赚的第一笔钱请他坐了小火车。因为他说他想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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