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赭色跑道上,沈宁超过所有对手,大步奔向终点。他巨大的优势根本不需要教练公布秒数,已胜利得如此彻底。心脏在身体里巨震,耳边微微嗡鸣,汗滴进眼眶里,世界是微咸的一点白。同学和队员欢呼喝彩,把他迎向阴凉角落。李无波在看台上打出彩带筒,礼花扑他一身。色彩斑斓。
人群深处,纷飞的彩带与笑声背后,赵邯郸跟保健室医生坐在最后一排。他看着沈宁,跟所有人一样为他鼓掌,万物为之褪色,直至变为黑白。沈宁的心跳跃上云霄,再从峰值慢慢回落。聒噪喧嚣的世界里,他浅灰色的双眼为沈宁带来平静。
直到现在,他的存在依然让沈宁感到平静。
☆、相遇
南都有一条河,横贯东西。赵邯郸上学时经常从它身边路过,河里有时有鸭子,有时长睡莲,有时候会有人带着小板凳坐在一边垂钓,有时会有小船在水面上滑。赵邯郸喜欢发呆,趴在铁栏杆上往下看,湖水上点点波纹。衣袖沾染锈蚀的黄褐色,他不在意,没有母亲在家的小孩很难保持衣着的整洁,他不在意。
不在意的后果是他在校园门口被拦下,老师推一推眼镜,说你不整洁不可以进去。
那我要怎么办呢?赵邯郸问他。小孩子对老师有一种天然的尊敬。
老师说让你妈妈替你换一套衣服再来。
赵邯郸说哦。然后他脱掉外套,露出里面还算干净的毛衣。
这样可以吗老师。
那个戴黑框眼镜的老师愣住了,他看了他很久,然后说,回家换一件吧,天太冷了。
赵邯郸知道回家也不会有任何用处,刹那间他改变了主意。他对着老师笑笑,套上他脏脏的外套,说那我回家咯。
老师点了点头。
赵邯郸往回头,走过一条街,一闪身转进拐角。家门钥匙在他口袋里一蹦一跳。
他不能回去。赵邯郸想道。家门口那些大爷大妈正是去超市买菜的时候,让他们看见他上学时候回来了,又不知道要传什么奇怪的话。赵邯郸已经不止一次听见他们和他们的孙子孙女说到什么开除和退学的事情了。赵邯郸觉得很可笑。对他这个年纪来说,可笑这种情绪似乎出现的太早,以至于一开始他都没有理解到这是什么。后来他到了沈家,沈常把他转进沈宁的高中。那时候又有人在他背后说开除和退学的事情。赵邯郸想了又想,想不出自己有什么错,反把自己逗乐了。于是,空寂无人的图书馆里,值班的赵邯郸兀自大笑起来。
他没有回家,在街上乱转。因为穿着校服,会有些学生的家长侧目看他,想这个小孩不去上学乱逛什么。不过他们很快便会逻辑自洽,想到这是一个不学好的小孩,所以才在上课时间在街上游荡。这样想着,眼睛里便长出刺,赵邯郸在这些目光下一扎一扎的,背后生出麻木的刺痛感。
早高峰过了,路上车辆渐少。赵邯郸小心翼翼地过了马路,走到装有铁栏杆的河边。低矮的灌木跟他一样高,用光滑的圆叶子搔着他的脸,轻轻的,像妈妈的手。一种他想象中才能得到的东西。
他低头看着那河,看它静谧地、不动声色地流淌,他不知道它会流到何处去,会经过山川、城市还是村庄。它流逝去,仅仅是流逝,一如赵邯郸寂寞的童年。
他看了一会儿,把校服脱下来塞进书包里。蓝色的米奇书包里有个小夹层,里面有些零散的硬币。以前有过几张纸币,但有次超市营业员说那是□□。后面的人在排队,不耐地催促他。赵邯郸讪讪把纸币收回去,放下心爱的薄荷糖离开。
从那以后他就只用硬币。
没差,反正他也没多少钱。
那时候林孤芳还没跟沈常遇见,在酒店里为了加班工资做无休的服务员。赵邯郸是能照顾好自己的。林孤芳确认了这一点后就不再对他上心。说实话,她不太想看到他。那是一个男人的辜负,生活中莫名出现的负担,年少轻狂的后遗症以及她尚富余的生命中持续增长却无法解决的瘿瘤。林孤芳连自己的人生都负担不起,她没法再负担一个孩子的喜怒哀乐。她将他放置,在他身上追寻曾经相爱的影子,又被那些影子时时提醒着伤害。
她跟赵邯郸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
一把硬币,一串钥匙,一袋扎捆的面包,或者是夜深时房间里起伏的呼吸,她做梦时的呓语。赵邯郸总是紧闭双眼,装作熟睡,用想象填充不愉快的童年。在林孤芳睡着后他睁开眼,望着起皮的天花板思考明天的世界。但明天不会有任何改变。
至今赵邯郸不明白为什么沈常会跟他妈妈在一起。他们完完全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的结合除了让他们母子走入富裕的生活外,一切如旧。沈常跟林孤芳甚至从来不在一间房里睡觉,沈宁说这是他父亲做的慈善,赢得赵邯郸困惑却赞同的视线。
关于这件事,林孤芳的回答是,那你得问他。说话间她已换了一件衣服在试。因为我也不清楚他在想什么,我答应只是因为他很有钱。
所以你并不爱沈常叔叔咯。赵邯郸说。
林孤芳停下动作,对镜站定,赵邯郸能看到她在镜中婀娜的身影。她捋起鬓边卷发说。
从未。
我只爱过一个人。
赵邯郸站起身,他已长得跟他爸爸差不多高。但他妈妈的爱从来只透过他留在失踪的父亲身上。
就像那条河,在他眼前经过。
与林孤芳相反,沈常对他其实相当不错。他对待赵邯郸的方式更像对待儿子。而沈宁对他来说,更像是一个不完全不成熟的自己,他难以抑制地自己恨铁不成钢的苛责与冷漠。
沈宁是他失败婚姻的产物,两家是老爷子安排的联姻。沈宁的母亲美貌但忧郁,结婚两年见她微笑不过两三次,吃的药倒是放满了几抽屉。不久有了孩子,她跟沈常说她不想要。沈常惊怒交加,但看到她死寂的双眼,最终还是按下气愤,说,有了孩子你就自由了。
她眼里绽出希望的光,好像直到今天才活过来。
所以……我们会离婚吗?
如果你想。沈常说。
因为这样,两人的关系有短暂的缓和期。八九个月的时候他们商量着起名,她说就叫沈宁吧,男女都可以。沈常答应了。
她身体弱,生沈宁是剖腹产,腹上留下妊娠纹和刀疤,沈常送她去医疗中心疗养。她更加自怜自伤,一时自卑,一时又疯狂地渴求关注。她时常对着摇篮里的沈宁呢喃,得到婴儿小手挥舞的回应。若得不到,沈宁大哭时她便不予理睬,任凭婴儿哭得喉咙嘶哑,也不肯给予奶水的喂养。
产后抑郁加上身体多病,沈宁不到一岁她便离开人世。沈常还来不及弄清她到底如何看待这份婚姻,事情就回到原点。后来张妈收拾她的遗物,找到一本记事本,用丝带系着封口,交给沈常时里面掉出几片干花和一纸包月季种。
沈常没有打开来看。他始终认为他与她没有到交心的地步。她不会想让他看见的。那是她的生活。
葬礼时她家里象征性地来了几个人,很明显与她不熟。沈常跟他们聊了几句,本想将记事本交给他们,但他们的表情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单独给她买了一块墓碑,他想她应该不会想跟他合葬,其实夫妻又怎么样,依然一点也不曾亲近。他曾经对她说过自由,如果生前不能实现,就让她在现在实现吧。
记事本他压在墓碑下,没有告诉任何人。花种他留了下来,让花匠种在园子里。当沈宁从月季丛中经过时,他告诉他这是你妈妈最喜欢的花。
不能说不怅惘,但沈常的心没有一点波动。他还没来得及爱上任何人,就被安排了联姻。他还没来得及爱上她,她就已经离去。在他被长辈安排妥当的人生里,他总是迟钝又慢半拍,半拍之后,换了下一首曲子,他就再也跟不上舞步了。
沈宁长得跟她越来越像,连同他的脾气。沈常想要的是家庭,不是过去的幽灵。家里又开始跟他提结婚的事情。因为沈初平是最受宠爱的小儿子,所以他可以任性,因为沈常已经结过一次婚,所以再结一次也无所谓。老爷子的想法富有感情又充满功利主义。
但沈常已经厌倦了婚姻。至今他觉得她不必那么年轻就去世,如果她没有跟他结婚的话。沈常加倍感觉到自己对家庭的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