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翠还在训人,春雨放下手里在搓揉的毛毡,要站起来出去,但她刚起身,外头又响起半栀的声音来。
“你哪来那么大邪火?奶奶都没说过叫谁老子娘来领人的话,你倒逞上这个能了。”
窗外安静片刻,芳翠再出声的时候,就整个低了八度:“半栀姐姐,我见她们当差不用心,所以急了些。”
半栀道:“我没说你训人错了,只是没有你这么小题大做的,为小丫头偷了会懒就要撵人,都这么着,这院里还留得下谁来?行了,你跟我来,我正有事给你做,别拿小丫头出气了。”
半栀说着扭身走了,芳翠默默跟了上去,两个小丫头也忙忙从另一边溜走。
屋里,霜娘稀奇地看向春雨道:“……我这几天听着两三回了,芳翠被扣了月钱,挨了罚火气大些我还能明白,可半栀怎么会跟她不对付上的?你跟半栀熟,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一等要管教二等本来没错,可由半栀出面就太怪了,她这个一等起的就是个占位作用,从来没主动出过头啊。而且她还不是一般的管,就霜娘所见,她好像就是盯上芳翠了一样。
春雨坐回来,道:“是芳翠的糊涂心思叫她知道了——那天芳翠在院子里抢在我前面和六爷说话,半栀看见了,她以前不留心这些,但因为她妹妹的那出事,她在这上面敏感起来,来问我,我默认了。她就讨厌起芳翠来,说她心术不正,要盯着她。我想着这也不是件坏事,就由着她去了。”
霜娘明白过来,半栀这丫头性子有些左,她应该是把对妹妹的怨怪转移了一部分到芳翠身上了,她这么干确实不坏,霜娘也决定由着她去。
她现在没工夫管这些人事,一心都在做活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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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连恭赴任后,跟着就是周连营了。
连着几天,他都由大哥周连政带着,拜访五军营的各个头头脑脑,回来时间很不定时,就基本没有往后院来。
等这天晚上,他终于抽出空来了,进了西次间想坐下,走到炕前把脚步定住,站着不动了——他常坐的那一边摆了一堆东西,他没多少地方能坐了。
霜娘跟在后面,因不知他今天会来,所以东西都堆着没有收起,见此忙要上去移走,周连营拦了她,摆在炕边上的是一摞布袜,他拿起最上面一只来看了看,转头问霜娘:“弄这么多袜子来做什么?”
“给你做的呀。”霜娘笑道,“我想你入了武职,日常少不了操练,这些鞋袜上肯定费得很,你多带些去,好替换。”
周连营看看那一摞起码二十双往上的袜子,意外之余,心里暖极了,也不挑了,把袜子堆往旁边推了推,腾出点地方来就在旁边坐下,手里还拿着那只袜子仔细打量。
细棉布做的双层袜子,针脚缝得细密连贯,又结实又透气,脚后跟和脚掌处格外多缝了一层,里面应该是夹了毛毡一类的东西,摸着格外软和些。
整体没有什么花样,但一看就非常实用。
除此之外,还有些荷包香袋,数套素白中衣等,周连营挨样看过,问:“都是给我的?”
霜娘点头:“嗯。”
周连营这回没有说什么叫丫头或者针线房做就好的话——这意义是不一样的,他是已经知道过了。就只道:“做几双就是了,哪里用得了这么多,也太辛苦你了。”
霜娘道:“都是些小件,做起来不累,我想做。”真哒,她做这些精神可足了,一点也不逊于以前要卖绣品换钱的时候。
她眼睛亮晶晶地挨在面前,周连营觉得她看上去乖巧极了,就看着她笑,夸她:“这么贤惠。”
霜娘完全没想邀功,被夸了倒不好意思起来,道:“我不大聪明,外面的事都帮不上你什么忙,只好做一些我力所能及的了。”
她对自己曾经赖以吃饭的技能还是有信心的,唔,也幸亏还有这一技傍身,而且进府后也没有丢下,不然现在什么都不能为他做,她可就太不称职了。
“外面有我呢,哪里要你操心那些。”周连营说着,拉过她的手看了看,挨个手指都摸了摸,道,“这都是这几天赶出来的罢?下回别做这么急了,做伤了手——”
他顿了顿,因为一点小小的隐伤都没发现,霜娘的手掌细腻白嫩,手指根根纤长如玉,掌心米分润。
倒是他手上有薄茧,摸得霜娘麻酥酥的,忍不住笑着蜷缩了手。“没有伤,我小心着呢。”
其实霜娘小时候做粗活也做出过茧子,但后来学上刺绣,就想法配了药汁一点点泡掉了。绣娘的一双手最为宝贵,层级越往上对手的要求越严苛,别说茧子了,皮肉粗一点都不行,因为接触到的布料会越贵重,绫罗绸缎之类好些种类都娇贵得不行,一不注意刮花一条丝来,这绣件就算废了——能用得起这些的人家没几个肯凑合,不像穷苦人家,补丁摞着补丁都照穿。
周连营以前只觉得霜娘的手握着软软的,但没有更多留心过,这是需要有一点品鉴女人的能力才会特别注意的部位,他没涨过这个经验值,每回血气上来都直奔主题去了。
这是他头一回发现她的手生得这么好看。
他就不管她的退缩,直接握在掌心里了,想起先的话来,又接着道:“外面的事我管着,你替我在家里孝敬母亲就好了。”
霜娘听话点头。
“也不用额外做些什么,母亲是个好静的人。”周连营道,“就像那天晚上就很好——你哪里不聪明了?我看你聪明得很,母亲不喜欢跟那些人啰嗦,大嫂现在又有身孕,有你帮衬着,我放心多了。”
这对霜娘来说一点问题也没有,虽然她也不喜欢斗那些心眼,但该她出头的时候她从没打算缩过。世上哪有光获得不付出的美事?她能在候府里过这么舒服,离不了安氏的庇佑,儿媳妇的职责,她自然也该尽到。
而且又被夸了,她更加豪气,应道:“你放心,我保护太太,挡在太太前头。”
第84章
周连营就又向她笑了笑,但是——怎么说呢,霜娘觉得他这回的笑容里除了应有的安心之外,还显得有一点冷清,或者也可以说低落?
霜娘先没明白,她觉得气氛很好啊,她的回答应该也没问题。忙把前头的对话在脑子里重过了一遍,这才醒悟过来。
站在他的立场上,提到那天晚上的场景总是难免要纠结的罢?霜娘几乎没和周侯爷接触过,对他没啥感情,所以在他和安氏意见发生冲突的时候,可以毫不犹豫地站到安氏这一边。
但对周连营来说情况就不一样,周侯爷这个亲爹假如就渣到底,心全偏到妾室那里去也罢了,但他不是。霜娘得承认,周侯爷和安氏感情不好,但对安氏的儿子仍是有付出父爱的,他最器重长子,最喜欢幼子,倒是中间的三四两个庶子,待遇都不怎样。
所以,逢着父母生隙的时候,周连营夹在当中是很为难的。他当然心疼母亲,但又不能就此和父亲翻脸。
这时代,妾是合法产物,在不灭妻的前提下,周侯爷宠个把妾是合法行为,虽然他有时会有点过头,总想给苏姨娘额外的脸面,很不合规矩,但其实谁家都没办法真比着规矩一毫不错地过日子,大面上能过得去,不闹出丑闻来就算是有规矩的人家了。
——举个最有力的佐证,苏姨娘逮着机会就要蹦跶出来,可她一回也没成功过,次次都被打压回去,换个角度来说,她所以那么想刷存在感,也就是因为一回都没刷着,所以种下执念了,越得不到的越想要。
霜娘想着,有点感染到他的无奈情绪,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可以帮着安氏,不让她被苏姨娘烦扰,但对于事情根源是没有办法的,她既不能叫安氏离婚,也不能把周侯爷的妾全部弄出去,即使她的宅斗技能真点到了这么神,那旧的去了,还有新的会来呢。这种畸形的家庭关系,错的不只是某个人,而是整个制度,除非再过几百年一切摧枯拉朽,才能在废墟里开出新的健康的花朵来。
不过这么一对比,周连政和周连恭简直是歹竹出好笋啊,两个哥哥在女色上都这么有定力,她面前的这根,至少应该有一半的几率也是根好笋吧?
两个人面对着一坐一立,默然了好一会,周连营那点低落的情绪早已过去了,他倒是奇怪起霜娘为什么一直站着发呆,拉了下她的手,问:“你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