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榕心烦意乱无比:“既是母后自己绣的摆件,又与展先生什么关系!——那绣屏什么花样?你既然一口咬定,必然见过了。”
“奴婢只见过一次。”木诚道,“奴婢日常只在外面伺候,踏不进太后娘娘的寝殿,听宫人私下议论,说娘娘不知为何,思念家乡,刺绣家乡景象,却绣了一副夜景图,制成绣屏后,时时看着出神,还每每在召见展谕德之后。奴婢觉得——”他声音放低下去,“似乎有些不对,方大胆寻机见了一次。”
朱英榕发着呆:钱太后时时赏玩的物件,木诚不能近身伺候,见不到正常,但他每日都去陪钱太后用饭,怎会也没见过?那绣屏原是摆在炕桌上,为何他从没有印象在钱太后的炕桌上看见过什么屏风?
“夜景?”他喃喃自语。
夜景刺绣已不寻常,还绣的是家乡故园,谁绣这样的纹样会绣成夜间景象?
“是。”木诚道,“那副绣样之上,绣的是太后娘娘幼年住的巷落,木门半开——”
朱英榕茫然想:那也没什么出奇。
“夜空之上,无月,只有星子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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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中午。
“皇上怎么这时候过来了?”钱太后有些惊喜,朱英榕一般午间就在文华殿里用膳小憩,并不会到后宫里来。
“朕在那里横竖无事,一个人用饭怪冷清的,不如来陪陪母后和二弟。”朱英榕笑道。
他的笑意其实很淡也很勉强,但好在已起了大名的二皇子朱英枫乐滋滋地扑了过来,叫他:“哥哥!”
他低下头摸了摸朱英枫的大脑袋,借势把这点不自在掩了过去。
钱太后笑道:“先帝替皇上留下的属官们都极好,不如召他们陪着,君臣和乐一番。”
“先生们自然是好,不过朕一天就这点空闲,想偷个空,疏散疏散。”
朱英榕这是实话,先生再好,谁想一天到晚在先生眼皮底下被看着呢。钱太后听了甚是怜爱,忙道:“皇上说的是,那就在我这里,爱吃什么,想玩什么,都只管说。二郎,过来,你哥哥读了半日书累得很,别总扰着他。”
朱英枫不太乐意,嘟了嘴,他这个年纪原就有些崇拜大孩子的意思,朱英榕又肯待他好,照顾他,他更喜欢黏着了。
“没事,朕喜欢跟二郎一处玩。”
朱英榕这话说得也不假,直到用完了饭,他都还跟朱英枫凑在一处闹,见钱太后有困倦之意,便道:“母后只管歇息,朕打发二郎去睡觉,然后朕再到前面去。”
钱太后自然乐见他们兄弟和睦,没多想,笑着答应了,只嘱咐了两句朱英枫不许太闹腾。
朱英榕拉着朱英枫到了他住的小间里,连推带拉地把朱英枫弄上炕,然后挤到他旁边,以安歇为名,将宫人们全打发出去。
“二郎,朕想问你句话,但是不能让别人知道,你能帮朕保密吗?”
朱英枫连忙点头:“我能!”
他可喜欢跟哥哥有秘密了,显得他俩最亲。
“嘘。”朱英榕竖起一根手指来,“小声点。”
朱英枫忙又点点头。
“哥哥,你想问什么?”
“你记不记得,母后有一个屏风?”
朱英枫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记得。但母后屋里的屏风可多了,还按着时节总换,哥哥说的是哪一个?”
“小的,能放在桌上的——嗯,也可能放在别的地方,总之不大,不是那种落地大屏风。”
“我懂,那叫桌屏。”朱英枫说着,有点不满意,“哥哥,我可聪明了。”
朱英榕敷衍地摸摸他脑袋:“嗯,你聪明。那朕问你,你知不知道母后最喜欢,最常拿在手里赏看的是哪一个?”
“我知——”朱英枫踊跃地要说,但随即又机灵地把声音放低下来,用气声慢慢地道,“是一个有小房子有路,然后上面黑乎乎的,有一点一点的小屏风,我问母后那些点点是什么,母后告诉我,是星星,就是晚上天上会一闪一闪的那种。”
他说着,憨憨地笑了起来,因为觉得这样说话很好玩。
朱英榕没有笑。他一点也笑不出来。
……居然是真的。
无尽的成真的耻辱包裹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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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朱英榕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文华殿。
讲官们各自负责的书目不同,侍立殿中,轮番上前讲学。
日头渐渐西斜,今日的讲学到了尾声,讲官们依序告退。
朱英榕把末尾的展见星叫住,但一时没有说什么,只是坐着,长久地往下打量着他。
作为仍在冲龄的帝王,他还未晓情/事,可是长了眼睛,这般人才……引动谁的心弦都不奇怪不是吗?
而这般人才,这样年纪,却还未有婚姻之念,又是多么奇怪的事啊。
他曾经单纯好奇地问过这个他深为信重的臣子,为何如此,他那时的回答是——
不,也许不是这样坏,他不愿意认为自己信错了人,他如果真有这样狂悖失德的念想,又怎么会敢那样回答他?
展见星站得腿脚都有点发麻了,奇怪地道:“皇上?”
朱英榕终于回过神来,但也没全然回神,他带点恍惚,脱口道:“展见星,你为何叫这样一个名字?”
小天子发呆半天结果就问她这个,展见星有点好笑——她没察觉朱英榕对她直呼其名,天子本来也有这个权利。她只是回道:“是臣先父起的。臣降生那晚,先父从外面赶回来,推门时,正好听见了臣的啼哭声,先父心中欢喜,抬头见到漫天星子,所以就给臣起了这个名字。”
推门——见星啊。
朱英榕道:“原来如此。”
他低下头去,暮色顺着殿门铺进来,他的面容掩在了昏暗里。
作者有话要说:莫方,掉马必然得来,不掉,怎么好去主动追九呢。
第152章
展见星渐渐觉得奇怪起来。
她身处的文华殿虽是第一等中枢要地, 但也称得上清净, 因为风雨都被大臣们尽力挡在了外面,众属官别无旁骛,只要围绕教导着朱英榕, 耐心地等待他长大就好。
近两三年过去,属官们之间的脾气秉性已经彼此熟知,不会再有人来探问她婚姻之事, 再古怪的事, 时日长了,自然习惯了。
却不知为何, 朱英榕近日居然重又对此感兴趣起来。
他年岁大了些,不是朱成钧嘲笑他“九岁的做媒天子”那时候了,但也不过十一二岁,仍然并不该管这些闲事——话说回来, 就算他亲了政,只要不是个昏君,那也管不着臣子的婚娶事。
朱英榕却不但有意无意地打探着, 甚至流露出一点想替她赐个婚的意思,把展见星闹得哭笑不得。
“皇上,那些戏文上的话, 您就算认了真, 也不是如今可干的,您还是好好读书罢。”
朱英榕不很死心,望着她, 目光居然似有点深意:“先生年岁着实不小了,便自己不着急,难道家里父母也不放在心上吗?朕知道先生眼光高,一般的女子看不入眼,那便由朕请太后做主,替你在京中择一品貌过人的淑女如何?”
展见星无奈摇头:“臣暂无此意,一个人也惯了,就不劳皇上及太后娘娘费心了。”
朱英榕听了默默地,一时不再多说什么,事情似乎暂时结束。
但在下一次她应召前往咸熙宫奏对时,从钱太后处得知了另一桩意外的事。
“展大人,我有一件事,想托付与你。”
展见星躬身:“不敢,请娘娘赐教,臣有所能,无不效力。”
钱太后坐在屏风后,天已入了秋,纱制的屏上绣着一丛丛灿放的菊花,影影绰绰能看见后面的人影,大约是年轻,身板挺得直,这么朦胧也能分明显出与别人的不同。
钱太后纤长手指按到身侧的迎枕上,眼眸眯起了看着,道:“展大人,你还记得木诚这个人吗?”
展见星自然记得,但她不由愣了一下——因为这个人从她的闻知里已经消失很久了。
“臣记得。”
答了三个字后,她就安静地等待,因为她知道,钱太后不会无故提起木诚来。
“皇上是个好孩子,念旧,也心软……”
钱太后慢慢地,把前事叙说出来,直说道,“——他可怜木诚在宝钞司受苦,把人放到我这里来,我虽不赞同,不便拂皇上的心意,应下了。一向也算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