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原地想了想,猜测了一个位置。
“幻影移形。”
伦敦依旧在下雨,废旧工业区旁边的那条挤满了废水的河即使是在十二月也是一条热烈奔腾的墨绿色缎带,漂浮着一簇一簇的藻类,水里满是废弃物,以至于浓稠得肉眼可见它侵蚀着两岸的河堤,卷下一小块泥巴,把它融进似乎混合了一切的大熔炉里。
恶臭被冷空气冻住了一些,但仍有顽固分子弥散开来,钻进小天狼星的狗鼻子里,惹来一阵剧烈的喷嚏,他抖掉身上的雨水,沿着蜘蛛尾巷一幢红砖房走,窄窄的屋檐起不到遮蔽的作用,但挨着一堵墙令他在这个与任何愉悦的情绪不沾边的地方获取了一丝安慰。
嬉闹的孩子换了一茬,又或许是长了个子换了身衣服,他们玩着和夏季一样的游戏,一个跑在前面,一群在后面张牙舞爪尖叫着追逐,像未开化的野蛮人,小天狼星嗅到一股长久未经清洗的衣服的酸味和低劣的洋桔梗洗涤剂,这香味令他感到恶心。
他挨着墙走,遇到一个用助步器走路的干瘦老人,他没有撑伞,而是披着一块黑色的防水布,仿佛从街角飘来一个摄魂怪。
小天狼星继续往前,他在鱼龙混杂的诸多气味中努力辨别属于斯内普的那一种,他不知道自己幻影移形到了蜘蛛尾巷的哪一片区域,这儿的每一幢房子看上去都一个模样,被污物和臭气占领,被烟尘和肮脏的空气封住窗棂的每一条缝,所有的玻璃都在里面用报纸糊住,那是穷困最后的一块遮羞布。
小天狼星作为狗时脑子转得不如平时灵光,但他也想到了一些问题。
假如在这里,以一名幼年男巫的身份长大,会是怎样的一种体验呢?斯内普会加入刚刚那帮野蛮人的行列,陪他们玩追逐与被追逐的尖叫游戏吗?他会甩开胳膊疯跑以至跑掉了鞋子还流着鼻涕大笑吗?他会从路边找一块有尖角的石头砸一条狗打趣吗?
他大概不会。
小天狼星逃离了那条窄路,一股与蜘蛛尾巷截然不同的味道随即钻进他的鼻子,那是杞梓木和特调熏香的气味,每一次呼吸都盈满金加隆。
他躲在垃圾桶后,看到了那幢熟悉的房子。
那儿不止有斯内普。
红砖房的门口,他看到卢修斯马尔福正戴上一顶帽子,他嘴唇蠕动几次,最终展现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接着他把一只手搭在斯内普的肩膀上,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贵族手里捏有一张纸条,他离开前把纸条塞到斯内普的手里,等到这条巷子里空无一人时,卢修斯幻影移形离开了。
几分钟后,斯内普举高魔杖,召来骑士公共汽车,随之离开。
小天狼星走上前去,偷偷打开了那扇风雨飘摇的门,而他对门后的世界一无所知。
这幢房子与他上次来时不同了,地板泛白但是还算干净,茶几上整齐地垒起来一些羊皮纸和罐子,客厅里挨着墙的木柜上层层叠叠地放着书,灰色的天花板上挂着黄铜吊扇,酒瓶和呕吐物的酸臭消失了,满是污渍的褐色地毯不见了,但通往二层的楼梯还是一如既往的狭长窄小。
小天狼星掏出魔杖举在胸前,他的右脚踩上一级台阶。
房间里有斯内普的秘密,而黄铜把手上似乎还残留着对方离开时握在上面的温度。他的心跳得很快,小天狼星想象着打开门,而门里是一只张大嘴朝他喷火的巨龙,那么什么咒语才能拯救他?
门被谨慎地推开。
有好几秒钟,小天狼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他好像在外面,而雨落在他头顶透明的天花板上,这是个透明的拱形空间,暗灰的天空中有棉絮似的团团乌云,与霍格沃茨礼堂拱顶的魔法异曲同工,来不及惊叹天花板的美妙,他接着被这间屋子巨大的面积震惊,这一定被施了无痕扩展咒,斯内普竟然在这个简陋房间里种了一片……花?
没错,花。
一小片篱笆围起的花,一尺多高,白色和浅粉色一团一团地绽开、喧闹地在花圃里抢占位置,小天狼星对花一点不了解,但就他的审美来看,它们实在太小了,花梗也太纤细了,搞不懂斯内普为什么专程在蜘蛛尾巷里种花,真是古怪。
小天狼星的目光随着白色的花丛往前延伸移动,与篱笆相邻的地方,同样是一片白色,那差一点被他忽视,一张床,他原以为那儿没人,因为床上的被子妥善地和床垫吻合着,严丝合缝,看不出一丝起伏。
并非他的视力出现问题。
而是躺在那里,被藏在被褥之下的人,过于瘦削。
小天狼星驱动自己的身体移步过去。
他看到躺在软垫上,脸颊深深凹陷下去,形同枯槁的一个……活人,她的眼珠费力地转动,与小天狼星的对上,她有一只眼睛与斯内普一模一样是黑色,另一只瞎了,是种失去焦点灰。
她张开嘴、抬起手——好像一具骷髅摆出这个姿势。
小天狼星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
浅色的帘子遮住床头,触手可及的地方,挂着一个锈蚀的铃铛。
斯内普的母亲。
一个奄奄一息、躺在比她脸色还要好许多的苍白床单上的女人,她的眼球呈现出将死之人透亮的光泽,像两个颜色相异的玻璃球,嵌在深深凹陷的眼眶里,它们倒映着天空里的雨滴和乌云,盛满了她床边一丛丛细小的白花。
她抬着手臂,喉咙里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试图用无声的方式与踏入这个地盘的陌生孩子沟通,她将手臂抬高,颤抖、晃动地曲直食指,她用尽全部的力气维持这种姿态,而小天狼星——
他觉得窒息。
那只干瘪的胳膊和细长的手指不是发出了某种指令,而是扼住了他的咽喉,它以一种惨烈直白的方式告诉他,他错得有多么离谱,而和他同样年龄的斯内普又遭遇着什么。
床上的女人表达着她的诉求,她的眼角蜿蜒向下漫出一道泪水,仍旧指着小天狼星身后的地方。
他终于回过神来,侧过身,他看到排列整齐的魔药,最廉价的玻璃瓶,盛着小天狼星无法预估价值的药剂。
“你需要魔药?你觉得不舒服?”他轻轻的问,感觉大点声音就会伤害到她,而小天狼星说完就意识到这是一句彻头彻尾的废话,与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呆在一处令他对身体的感觉也更加敏感,他的皮肤在刺痛,也许不是皮肤,他不舒服,他很难受。
“你是要这个?”小天狼星指着架子上某一排魔药,每一排都是一个颜色,推测出她需要什么不困难。
斯内普的母亲仍坚持抬着手。
“这个?”他换了一排,依然不是。
“是这个?”
病床上的女人落下手臂,这两分钟已经耗尽她的精力,她半阖着眼,被子下的胸脯急促地起伏。
小天狼星把那剂黄色的药水拿到床边,他束手无策地站着,垂头看着一个脆弱、不堪一击的“斯内普的母亲”,有那么短暂的一瞬,他想到了尊贵的沃尔布加布莱克夫人,但这个幻象很快结束,病榻上的女人喉咙里又发出喀啦喀啦的催促。
他没有照顾过病人的经历,全凭自己的想象将她从床上扶起,小天狼星的胳膊里半抱着一把骨头,她瘦得超乎想象,而她渴求着生存,从她还完好的那只眼睛里,小天狼星能鲜明地体会到她对他手里明黄色魔药的希冀。
她喝光了它,躺回床上,喉咙里发出一阵慰藉的叹息声,那令她听起来像个正常人,好像吃了一块上好的牛排那样满足。
而小天狼星退后两步,他的手心里、高领毛衣包裹的脖颈处全是乍出的冷汗。
病榻上的女人肤色变得明亮了,淡淡的血色冲上她的两颊,她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种奇妙的幸福,透明天花板上的雨滴亮得像彩水晶,而乌云也不是汇聚的水汽,在她眼里,快乐和美妙的东西正变得鲜活,她甚至在嘴角扭出来一个小小的却真切的笑容。
“你还好吗……斯内普夫人?”小天狼星害怕地问,也许说惊恐更为合适,他捏着空掉的玻璃瓶,以为自己刚刚喂给她的是某种迷幻药。
“托比亚斯。”她呢喃。
“你说什么?”
“托比亚斯。”她再次重复,这回她的笑容愈发明显,令她枯瘦的脸都焕发着光彩,小天狼星的脑子里蹦出莉莉搭理詹姆时,他的兄弟脸上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