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罢不久,又有人送来一桶沐浴的香汤。
修士自筑基以后便通体洁净,少染尘埃,便是有些许污脏,掐一道净尘诀便能舒爽干净,实则并不需要沐浴。不过这等事不是凡民所能通晓的,如此仙师的一应饮食用具,便都比照着贵人来伺候。
亓官则除修炼、吃食以外万事不挂心,有人伺候不嫌多,没人伺候也不嫌少,既送来了香汤,便自然地解衣入浴,坦露出一副白皙的身躯。
他解衣的速度快,云虺不防看了个正着,微微一呆,正要扭转身体,不合又瞥见他肩头的那处伤疤,不由得昂起上半身,定定地瞧了一会儿。
这处伤疤,它见过新鲜时血肉模糊的惨状,也见过愈合后狰狞扭曲的模样。但前两次见时,均有衣衫覆盖,这是它第一次见得全貌。
亓官修行快,筑基早,这副身躯便早早定型,虽然已经结了剑丹,也仍旧是少年的模样,身条略显纤瘦,一身的肌肤莹润白皙。而那一道狰狞丑恶的伤疤,就突兀地横亘于肩上,由颈侧至上臂、胸口,灵药催出来的新生肉芽扭曲地盘桓着,宛如一团蜈蚣爬在那副洁净莹润的躯体上,刺眼至极。
云虺一眨不眨地盯了一会儿,展翅飞了过去。
亓官脱得赤条条的踏进水里,刚一坐下来,就见云虺啪嗒着翅膀飞过来,在他肩头盘桓了一圈,圆乎乎的脑袋还凑过来,仿佛要找落脚之地。他便伸手抓住它的翅膀,顺手将它拉进水里,还朝它脑袋顶上撩了一捧水。
云虺傍水而居,天性爱水,往常他洗沐之时,也喜欢扑进来玩水。果然它一入水就挥起翅膀来,扑腾起好大的水花,浇了他一头一脸。
亓官手疾眼快地将那一长条身体按住,顺手捏住翅根叫它扑腾不起来,皱着眉毛看着它,严肃地道:“不许闹。”
云虺叫他按住,正脸对着那一道扭曲盘桓的丑陋伤疤,顿时身体微微一僵,一双竖瞳睁得大大地看着他。亓官瞧它有些呆呆的模样,脸上不觉露出一个笑容,好玩地曲指在它脑袋上弹了一下,又弹一下。云虺只睁着眼睛望着他,一动也不动,似乎被吓住了一般。
亓官捏着它翅膀玩了一会儿,见它也不挣一挣、躲一躲,无来无往,便觉无趣,松开手自顾擦洗起身体来。云虺叫他撩起的水花一惊,陡然回过神来,接着翅膀猛地收了一下,胡乱拍着水面腾跃而起,啪嗒着翅膀飞远了。
亓官眨了眨眼,颇是疑惑地转头,看着它好似有些狼狈的背影,这是怎么了?
等他洗浴毕出来,云虺也避得远远的,并不靠近。它一副圆条身体卧在桌上,双翅收得过于严整,肥短的脖颈微昂起来,竖瞳亦盯着前方一动不动,瞧着仿佛有些严肃认真的模样,与往日的神气不太一样。亓官瞧了一眼,并未细想,抖开锦被,不一刻就沉入了梦乡。
云虺听着他匀长的呼吸声,到底飞过来,在他肩头绕了一圈,呵出一道云雾缠上那半湿的乌发,须臾就见雾气蒸腾,湿气随着雾气散去。它瞧着亓官安宁的睡颜,许久之后,才卧在被外,合上双目。
然而这一觉也并未睡得踏实。
起先,是城墙上守卫的军士忽然少了两个。其时巡守的军士并未看见妖物踪影,只是听见武器磕在墙砖上的声响,转过头来,就发觉身侧似乎少了人影。
巡守的军士是久经战阵的,立刻警醒起来,大声呼喝着小心戒备。
扑啦啦——
一阵迅疾的风扑面而来,城头燃烧火把映出的朦胧昏暗的光线中,甫见黑影一闪,那个呼喝的军士尚有一声含在喉中未及吐出,下一刻便消了声,人影也从原地消失不见。
下一刻,一道炸雷般的声音吼了起来:“妖怪来了!”
当——
厚重的钟声传遍全城。
等到第二、第三道钟声传来时,姜城从深夜中醒了过来。
第59章 结阵!
钟声响起,姜城“醒”了过来。
满城依旧静寂,没有一点灯火亮起,黑暗中,每家每户的百姓都悄无声息地起身下床,掀开家中事先挖好的地窖,把老弱先藏了进去。那地窖都挖得深,长长的狭窄一条,贮有食水,能进去躲藏十来天。
安顿好了老弱,青壮们就抓着武器,沉默地坐在家中,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没有床弩那样的杀器,弱小的人族对上妖物没有半分反抗之力,然而别说床弩,就是弩箭也不是家家尽有的,人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坐在黑暗中静静等待。
亓官也在钟声里醒了过来。
他侧耳听了一下,掀被下榻,走到门口遥遥望了一眼,掏出剑来,正要踏上剑光,又转头瞧了一眼,见云虺啪嗒着翅膀跟在他身后,便伸手一捞,把它抱在怀里,驾着剑光直冲喧嚣之处。
城墙上一片忙乱。
这妖物速度极快,又有夜色掩护,每每人们借着火光窥见一点踪影时,那黑影一晃立刻就不见了,随之消失的往往还有他们披坚执锐的同袍。
“结阵!结阵!”
“弩手何在?!”
声嘶力竭的怒喝声此起彼伏,军士们经历过最初的慌乱后,在呼喝中迅速结成平日习练的阵型,手里握着长刀长枪,团团背靠警戒,瞪着眼睛盯着黑茫的夜空,试图发现妖物的踪迹。
有更多的军士在什长伍长的带领下奔到床弩跟前,十五六人为一组,借着昏暗的火光合力转动绞车,把弩弦张开扣在机牙上。填箭手把长有六尺余、如同长枪一般的弩箭安放至箭槽,又瞪大眼睛、竖起耳朵捕捉妖物来去的动静;旁侧另有高壮的军士叉开腿、微弓着腰,死死盯着扳机,手里的大锤随时预备抡起来,只消一锤下去,弹起来的扳机就能把弩箭迅疾地送出去。
但是,这妖物来去速度太快,又有夜色掩护,唯听得一阵阵扑啦啦振翅的声响忽远忽近,根本无法用肉眼捕捉踪迹。
扑啦啦!
一阵迅疾的风扑面而来,离得近的军士心有所感,张嘴就吼,“在——”剩下的话被一颗巨大的鸟头吞没,眨眼偌大一条身影就从城墙上消失。
那妖禽吞了人不算,钢铁似的爪子一爪勾一个,将旁边两个军士抓在空中,再一松爪,两人就掉了下去,如填满了砂石的布袋一般沉重地砸在地上。
“啊!”一个军士忽然狂吼一声,抓起火把在墙头胡乱奔走起来,一边厉声高叫,“贼畜生!有种来抓爷爷!看爷爷打了你来下酒——!”有三两军士反应过来,也取了火把下来胡乱挥舞奔走,借此吸引妖禽的注意。
呼!
疾风又至,遽然一下将火把吹熄,那举着火把奔走的军士也被一只巨爪劫到空中。填箭手们眼睛觑着空中的那点火星,飞快地校准方向。
“放!”数声大喝同时响起。
旁侧拎锤的军士仿佛跳了起来,健腰一扭,巨大的力道从脚底而发、经行腰背奔涌向手臂,再涌上铁锤,猛地砸向扳机。
当!
巨大的弩箭应声而飞,携着风雷之势向空中那点飞速移动的火星奔去。
火星急遽下落。
弩箭几乎全部落空,仅有一枝略微擦过妖禽翅膀。
“唳——!”妖禽厉声鸣叫,双翅振出一阵狂风,铺天盖地向着城墙吹卷而去。
就在这时,一团璀璨的剑光从远处奔行而来,破开狂风,只一刹那就到了跟前。剑光亮起时,妖禽察觉不妙,遽然振翅欲逃,然而它的翅尖刚刚扬起来,剑光就已将它整个巨大的身体都卷了进去,不过一刹那,那副铁石难进的身躯就在剑芒中寸寸消解、崩散,连一片羽毛都没有留下。
剑光一闪,亓官落在城墙上,一手抱着云虺,另一只手还捞着一个不知生死的军士。
城墙上风声呼呼,火把哔剥燃烧,无数双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一道剑光划破长空时,一行正匆匆往这边赶的人也正好看到。城主姜蕴抬头望了一眼,一言不发地加快了奔行的速度,不一刻便上得妖物冲击的城墙。
“将士伤亡几何?”她面色沉冷,一边大步走来,一边听着麾下将官禀报,目光则转了一圈,落在立在女墙后的亓官身上。
黑夜能阻碍凡人的视线,却不能隔绝修士的灵识。亓官站在城墙上,灵识铺开,就见城墙外的土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几十具尸体,除了少数缺胳膊少腿的,余者多数是被妖禽抓到空中扔下,活活摔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