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门前+番外(2)

娄怀玉的屋子里也是满地狼藉。

他记挂着床后还站着个人,难得没还嘴,只说:“放着就出去吧。”

杜鹃挺新奇地哟了一声,不过大概是今天的事情确实多,也没再说什么,翻了个白眼端着副尖酸刻薄的脸就走了。

这节骨的范家大院比不得从前,少爷姨太太人手几个丫鬟奶娘伺候着,炮火一响,皆是树倒猢狲散。

后来院落被日本军抢占了,才又找了些下人来伺候,人少活多,怨气也大。

娄怀玉也冲她翻了个白眼。

早起之后再关上院里的大门就不合适了,娄怀玉还是有些心虚的,等人走了半刻种,才起来去后头寻人。

娄怀玉的床与衣柜是连带一体的,柜子一直绕到床后,恰好隔出一块够人站立的空隙。

男人看到娄怀玉过来,也没着急动,而是垂着眼睛看他。

娄怀玉昨晚上着急,这时候第一次与他面对面,才发现对方比自己高这么多。

他仰着头说:“人已经走了。”

大概是娄怀玉刚才没有出卖他的行为赢得了一些信任,男人没再用锋利的物件抵着娄怀玉的脖子了。

不过也没多信任。

他站在阴影里,分明是需要人救助的一方,却好像仍旧占据上风,让娄怀玉产生了那种对着强者时不由自主地产生的很熟悉的恐惧。

“我,”娄怀玉说话还磕巴了一下,“我给你擦擦吧。”

杜鹃端来的水氤氲着热气。

这天早上的娄怀玉没能洗漱,牺牲了自己洗脸巾一块,擦出了一盆血红的水。

男人身上的伤口不计其数,密集到娄怀玉分不出是伤口还是血迹的程度,常常是擦完了才发现下面是一条入肉的刀伤。

每当这种时候娄怀玉总会有些心虚的抬眼去看,不过男人的表情看起来好似没有知觉。

他尽量快速的完成了上半身。

要脱裤子时,男人终于开口道:“我自己来吧。”

男人的手搭在裤子的边缘,娄怀玉看了一眼。

脸和手是娄怀玉第一个去擦的,也最难。

那双手一看就被使用了拶刑,又大概是被长期用东西捆绑着,从手指到手腕全是大大小小的撕裂乌青和肿块。娄怀玉觉得这么一双手早上能稳稳地拿着利器没割死自己已经是奇迹,再碰水怕是就废了。

男人大约也是知道的,因此说完,也没有真的伸手过来拿。

沉默的间隙,娄怀玉隐秘的发现男人没有变化的表情居然有了些细微的改变,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娄怀玉没戳破,捞起面巾来沥干了。

男人顿了顿,站起来把裤子脱了。

他腿上的伤比身上还要严重,上身大多是些鞭伤和小刀伤,但是大腿上却有一快很大的豁口,伤口直穿腿部,前后都被用线杂乱的缝合起来,流着很黑的颜色不正常的血。

这伤口在这样的年代里并不少见,是枪伤。但像他这样连绷带也没有完全暴露在空气里的,娄怀玉还是第一次看。

他光是盯着看都觉得腿根隐隐地疼。

娄怀玉拿着面巾俯下身去,因着感同身受地觉得疼,擦拭地小心而缓慢。

处理完时,连娄怀玉自己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半跪下来的,只是抬头的时候,就撞上了那人来不及收回去的眼神。

里头的警惕少了很多,多了些不解和别的什么东西,对上娄怀玉的脸便飞快地撇开。

也因为这样,娄怀玉看清了他发红的耳根。

娄怀玉这才注意到——枪伤在大腿很偏上的部分,而他一直凑地很近在擦。

男人看起来成熟魁梧,虽然伤口多,却也盖不掉满身的肌肉,实在与这种娇羞的表现不大相符。

娄怀玉觉得有些好笑,也真的笑了:“都说了我是男的,你还害羞啊?”

他们身后就是娄怀玉的床。娄怀玉每晚睡在水粉的被里,一件淡黄色女式绒袍外面套了大红的棉袄,一头乌黑的发散落在他身上,满屋子的女人脂粉气,连床幔都是粉色的纱——怎么看都不像是男人该有的样子。

娄怀玉看懂了他的疑惑,站起来洗过面巾,重新蹲下去给他擦洗小腿,边解释道:“山口先生喜欢我唱戏,但不喜欢我是个男的。”

日本军官抢占民女戏子乃至妓女的事屡见不鲜了,但抢占男人,确实还是第一次听说。

不过娄怀玉说话的时候稍稍低着头,他的眼睛很大,嘴唇在冬天仍是水润的红,长而卷睫毛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地颤,看得久一点,又似乎能理解。

娄怀玉趁着没人,赶紧把一盆见不得人的血水倒了,回来时听到男人对他说:“谢谢。”

可算是有点良心。

娄怀玉这样想,放好了面盆,撑着脸看他。

“谢倒是不用谢了,”娄怀玉说,“昨天他们花这么大阵仗找你,你应该很厉害吧?”

对方还没说话,他又问:“你是谁啊?”

“该不会是胡海天吧!”娄怀玉几乎要跳起来。

他在这一方小院子里与世隔绝,消息都还是三年前的,只知道抗日武装最厉害的是城外的土匪,而土匪头子叫胡海天。

“我叫时季昌。”应该是觉得好笑,时季昌边说边很小幅度地勾了勾嘴角,“时代的时,伯仲叔季的季,昌盛的昌。”

娄怀玉被这文绉绉的介绍唬住了,但他可做不出这么厉害的解释来,只能干巴巴回道:“我叫娄怀玉。”

时季昌也并不问他是哪个娄,哪个怀,哪个玉。只是轻轻嗯一声,表示知道了。

两人沉默一阵,娄怀玉还是脸皮厚,又打破了沉默。

他问时季昌:“你这么厉害,应该可以带我一起出去吧?”

第03章

这天,娄怀玉的小院子比往日要热闹,他与时季昌交谈了没一会儿,天大亮起来,来访人员便开始源源不断。

先是例行送碳的哑巴老阿公。

再是来送早饭的小东,饭盒一放下,娄怀玉正准备与他搭句话,院子里的另几个“姨太太”已经嬉嬉笑笑地在门口喊:“小玉在吗?”

娄怀玉与小东对视一眼,将他先打发了出去。

“诶哟还没吃早饭呢~”许翠娥的嗓门很大,穿透力强地刺耳,娄怀玉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她不去学戏实属浪费。

许翠娥边说边进来,身后跟着三个年纪看起来很轻的女孩子。

托许翠娥的福,娄怀玉已经认识了其中两个,还有个低着头的是个面生的。

许翠娥一点也不见外,进来就指挥着她们一人一张凳子的坐下来,倒是放娄怀玉这个主人站着。

“怎么样啊?小玉你昨天吓到了吧?”许翠娥开口说。

娄怀玉很想不接她茬说句完全没有,不过许翠娥已经迅速地继续道:“我都吓到了呢!”

仿佛她是世界上胆子最大的人,如果她吓到,娄怀玉就要吓死了。

许翠娥很夸张地开始形容起来昨天被敲门闯入的情形。

说到情动处,捂着胸口说自己心口直跳,收到了身边两个小女孩一致的应和。

娄怀玉不大清楚在在日本是怎样划分官位的大小,但在这个院里,山口的官应该比较大,因为别的小女孩一般隶属于不同的日本人,有的甚至是和她们朝夕住在一起的,而山口有了许翠娥,还把娄怀玉也接进来了。

她看娄怀玉都不应和,脸上有点不好看了:“怎么?小玉这是吓傻了,还是不舒服,我可是听说昨天你半天没开门,别是……”

娄怀玉开口说没有。

许翠娥就笑了。

“我还以为你吓哑巴了呢。”她说,又看了娄怀玉一眼,“怎么头发也不好好梳一梳?”

许翠娥一副很关切的模样,手伸到一半,忽然诶哟一声,又收回去了:“我都忘了,小玉这边也没个专门伺候的人。”

她笑的假:“我们这也是屋子里有人收拾着,凌凌乱乱看着烦,想着你这清净,过来找你聊天来了。”

几个人就坐在娄怀玉没人收拾的凌凌乱乱的房屋中央。

她们穿着上等的保暖衣料,带着所谓上海太太的时装头饰,笑语嫣嫣地仿佛这真是是个繁华大院,而自己凭着一些姿色一朝飞上枝头做凤凰,也要开始上等太太争风吃醋的生活才有趣。

娄怀玉有时候觉得像许翠娥这样真把日本人做丈夫的心理有些不自量力的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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