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政府发言人换届了。”她转了个向,又向他走去,“换成了韩国的代表,下一任是中国代表。”
“哦。”他叼着牙刷,随意地侧眼说,“去帮我把床上的外套拿过来。”
“这个?”苏倾俯身捡起一件蓝色棒球服,发现底下还有一件白色运动衫,“还是这个?”
他拿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甩掉,抬起下巴看着镜子,不耐烦道:“你帮我选一个。”
梳妆镜上的照灯使他的眼窝深邃,轮廓愈加分明。
“综合今天的气温和衣服的尺寸,我的建议是……”回过头,苏倾站在洗手间门口,左右手各举着一只衣架,分别挂着他两件熨得平展展的外套。
她满眼无辜地看着他:“里面穿运动衫,外面穿棒球服。”
y愕然看着她,半晌,对着她重重嘲笑了一声,随手拿起她左边手上的棒球服,快速套上了,边拉拉链边掠过她身旁。
“记得带伞。”她再度旋了个身冲着楼下叫道。
“知道了。”他远远地应。
唯一使苏倾感到很有意见的改造,是他强化了她的感官系统。
“为什么要加痛的感觉?”她不止一次地追问y,恨不得央求他把这个程序抹去。
当她的头撞到了厨房的矮柜,脚趾碰到了床柱,被厨房的刀割到了手指,哪怕是被一页书猛划了一下。她感受到了从未感受过的,千奇百怪的疼痛,这对她来说是种巨大的折磨。
“到底为什么要加痛的感觉?”
“这样你就会知道哪里受伤。”y耐着性子解释道,“你就知道往哪里上药。”
苏倾不这么觉得。
她觉得自己现在几乎变成了一个玻璃人,走路、做饭、修剪梨木……做每件事都小心翼翼,生怕伤到了自己,再体会到那种感觉。
但还是有一次,她从楼梯上摔倒,直接从两三格楼梯外滑坐到了一楼。
她的平衡系统本来帮助她很快站起,但她因为太痛而腿软了,y回来的时候,她就坐在楼梯前面,手臂撑着地,裙摆一朵花一样铺盖于地,两腿岔开。
“唔……”她痛得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下唇都被牙齿咬红了。
是的,增加了特别的凝水装置后,她也可以根据反射分泌泪液。
y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待弄清怎么回事之后,绷着脸将她拽起来,用力拍拍她裙子背后的灰尘。
“平衡系统还是有问题,怎么还会摔跤?”他皱着眉快速操作着电子手表。
“不是平衡系统的问题。”她顿了顿,可怜巴巴地说,“你能不能——”
y茫然抬起头,她眼里还凝着湿漉漉的水光,鼻尖也有些发红,嘴唇上还留着牙印,像是四月天里被雨打的的桃花。
这一年他十四岁。
一股难以言说的,异样的感觉过电般飞速掠过他的头皮,他回想他刚进门时她的模样。
她那样坐着,无助地看着他,他心底忽然涌起一股非常恶劣的念头。
如果不把她拉起来,如果就让她那样坐着,一直那样坐着,让他多看一会儿她含着眼泪的模样……
他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你能不能——”她咬了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央求道,“把这个疼痛感知给我去掉?”
“不、不行。”他却结巴了一下,避开她的目光,蹬蹬蹬擦过她迈上楼了。
每天早晨,y都被“早上好”的敲门声唤醒。
他抱着被子翻个身,t恤下摆轻微掀起,露出少年窄而不瘦的、漂亮的腰线。
“今天有寒流入侵。”
“联合政府的发言人改选中国候选人……”
他的眼睛还闭着,浓密的睫毛生长像蓬草,微微颤抖着,嘴角无声地勾起。
床边的平板电脑上还幽幽显示着竞赛习题。这段时间他在做编程集训,通常是晚上两三点才入睡。
待到他起床,将平板电脑塞进书包,猛地拉开门时,苏倾在外面安静地熨他的外套。
“你迟到了。”她的辫子搭在两侧,脖子上还挂着那枚圆环,专注地看着那件外套,语气里有一股幽幽的,幸灾乐祸的意味。
“不会。”他顿了顿,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刷牙洗漱,拿起外套,抓起早饭,飞快地奔掠下楼。走时发梢上还滴着水珠。
苏倾站在落地窗前看,少年的自行车从芦苇覆盖的木栈道中驶出,反手嚣张地冲她挥了挥手。
河上空雾霭朦朦,他的外套后摆被风烈烈扬起,消失在日出的地平线上。
苏倾微笑地回到房间内,打点好一切,开始捋顺y留在电脑上的、未完成的程序。
升入高中后,y的课业很重,晚自习下课后,约莫八点钟才能到家。苏倾做饭的时间也相应后移。
每当y回到家时,都会看到苏倾在厨房做饭的背影,不知从何时开始,那角度从仰视变成了俯视。
那种感觉……很奇妙。
当你最熟悉的人,忽然间变了样子,当你发觉无所不能的尊神,褪去光环后是个小女孩子。
这数年来苏倾坚守承诺,陪他坐在桌前吃每一顿饭,不过倒是没有同他一起刷牙。她清洗食槽时每次都背着他,不愿意让他看到,有时她自己也不愿意看到。
她已经习惯这样的日子,自欺欺人地忘记自己其实是不能吃东西的了。
第107章 小重山(九)
y的第一支纸烟来自于初中同学秋原,地点在教学楼的男卫生间。
那个穿黑色骷髅头t恤,剃着小平头、戴金属耳环的日本男孩看着他呛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哈哈大笑,他的笑很别致,用y的话讲——“像是驴喘气”。
“你见过驴?”
y哼笑一声,随即肩膀被秋原亲昵地、用力撞了一下,险些撞掉了指间的烟。
“别动。”他压低声音,皱眉看着手指间闪动的火星。
“滋味怎么样?”秋原揣着口袋笑,十分得意地说,“我知道一家地下工厂,专卖烟草,价格很可观。”
y背过身去。
卫生间的瓷砖被机器人擦拭得光滑洁净,反映出窗外沉丽的、秋天稍带橘调的深蓝色的天空。
“要么要么?”秋原抬起下巴小声追问。
门口有教员经过了,他警惕地抬起眼,不过那老师很快走了过去,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再次懒洋洋地迷起来。
这个时代,教员对于学生的管理是过分宽松的,除非他们自杀,或自残,做出有害生命的行为。
少年的侧脸线条流畅,下颌棱角是冷厉的刚硬,一点禁忌的火光映在他侧脸上,青春和颓靡在此刻杂糅成一种奇异的绮丽。
手上被塞进一只打火机。
他转着看了看,稍微勾起嘴角,冷艳得像只猫。
“好啊。”y叼着烟说。
人们永远无法理解新一代的少年们的叛逆。
在电子烟已经完全普及的今天,他们仍然迷恋着伤害身体而寻求同等快感的方法。
在学习压力最大的时候,天台或者卫生间窗边,这群计算机竞赛的长胜者、联合政府实验室的预备队员、优异的高中男生们,他们常常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像几百年前的小混混们一样……吞云吐雾。
苏倾y的窗台边发现了一只被用作烟灰缸的玻璃培养皿。
紫色窗帘被风吹拂着摆动,她把培养皿拿去清洁的时候,迎面碰上了背着书包上楼来的少年。
y的耳机里放着音乐,想着什么事情,心不在焉地同她擦肩而过。
他如今已经超过了一米八,单肩背着书包的时候,比水蓝裙子的女孩足足高一头。
水龙头扭开的瞬间。
“那个不用洗。”
苏倾回头,y倚在门框上,嘴里毫不避讳地叼着一支烟,侧着眼闲闲看着她。
她在这双一眨不眨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兴奋的挑衅,尽管他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紧张使得那只烟的端头随着他的呼吸而微微颤抖。
“尼古丁对身体有害。”苏倾看了他好半天,终于慢慢地说。
依旧是一板一眼的、管教孩子的口气。
y满不在乎地笑笑,当着她的面点烟,吸了一大口,转头吐在窗外,一扭头,却发现一双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
注视着他,苏倾的眼睛很漂亮,盯着这双眼睛看的时候,总能发现新的可观赏的地方,比如扇形双眼皮眼尾将挑未挑的那点弧度,还有蝶翅样浓密的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