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艮第红(26)

“倒不会倒,温沪远情愿把女儿交与你,证明还有最起码信任在。”

一钟头的肩颈按摩毕,赵聿生师傅去了,和周景文排排仰卧烧烟。

后者自打跳去卡斯特,基本只参股不问事,他有个兼职身份:掮客。日常混迹于茶馆会所,倒卖一手生意消息也联络引见合作双方,一旦成交就从中攫取佣金。

他告诉赵,“那天我听人说,年初建仓国安基金,一家私募机构,在管资产月底就能破两亿,什么水平?关键合伙人之一你绝对认识……”

“温沪东。”赵聿生衔着烟抢白。

“你知道?”

“上个月温童还没来的时候,温沪远叫我调查过。国安注册资本是六亿,温沪东属于普通合伙人,对基金债务有限连带责任,他出资了八千万。这份投资是个人名义为,和冠力不瓜葛。事出前,他谁也没通,连温老爷子都不晓得。”

周景文微微错愕,展眼又一副意料之中貌,“从什么时候起,这人做事就完全不和弟父打商量了?真要拆伙单干,司马昭之路人皆知啊。”

“他有资本又有头脑,所以不怵。兄弟俩阋墙事已经搁在明面上,但老爷子向来一碗水端平的做派,不特为偏颇谁,由着他们自己斗,孰赢孰输他绝不会插手。”赵聿生淡漠状,烟蒂揿在缸底,余烬呲呲作响,

“前几天董事夫人给外甥女做生辰,老爷子故意在当天摆了两道宴,午宴请温童,晚宴再把温乾招过去。这样才不给两家落话柄,外人看来也是绝对的公平。”

“老爷子在冠力还有股份。”

“嗯。如果有一天,棺材板当真等不及要盖,他遗嘱上这份股的转让权,既是连城玉玺也是要害祸端。”

窗外昏沉天色,城市水洗过一般,蓄雨浓云矮矮向下轧,闷雷裹在其中,像铁桶里阵阵钝响瞎炮仗。

安歇良久赵聿生起身,一手系着衬衫扣,一手去捞边上西装,“小畜生要放学了,亲娘又做甩手掌柜,我去接。”

话里草蛇灰线般的那个人,叫周景文思绪一陡刹,他痕笑笑,“我得向你声讨一下,你老姐不单对宝贝儿子甩手,对我也负汉极了。连苏河湾一楼门禁都不肯我挨。”

唔,某人匝领带间混不吝应着,“清官难断……风月债。这个中原因多半得靠你们自个弄清爽。不过我也得提醒你,苏河湾少去。温童被温沪远安插过去了,你一头号嫌疑人,别回头连坐上我。”

“不摸锅底手不黑,你怕什么?”已然起立周景文,视线定定锚在他面上。

赵聿生半晌才应,“淤泥里待多了,没人能浑干净。”

*

周一例会收梢后,归位温童短暂放空,脑子里蛛丝和马迹冷不丁一撞,她缓缓在搜索栏内敲下铭星字。

又在内网和论坛中搜罗了一番,得到的可参考结果寥寥,但越极思越有趣,因为所有相关讨论不外乎一个共同关键词:

赵聿生。

另外她发现再一个端倪,先头从赵聿然口中听到的生疏名姓,周景文,也是该话题常客。从内部论坛可知,此人是申城上一任副总,来得多得意,走得就有多不光彩。

上他履历线索已被格式化了,温童悻悻退出来,趁饭后歇晌功夫,偷与蒋宗旭打听这个人。

“他呀,”蒋宗旭没好话,“说不中听些,就是小人卖国贼。”

“怎么能确定他是内鬼?”现成全部根据都难究真实度,没有法律盖棺定论,有只是七嘴八舌非议而已。

殊不知信息核聚变世道里,比起眼见为实,人们似乎更直觉信奉空口的耳听。

“我这么说吧,假设当年周景文没有即刻跳槽,兴许还能自由心证。偏他急急跑路了,人一亏心就是戏子卸了妆原形毕露。他自己不想洗脱嫌疑,我们凭什么要施舍清白?职场上,利益当头感情其次,就是这么骨感且残酷。”

对着蒋宗旭一副快言快语愤慨貌,温童不由,“你对公司还挺忠诚。”

“那当然,我底感谢冠力给我一切。”

一句话叫温童记起小左被开当日,她和赵聿生对白。

他这人有拎不清,蛇口是真真蛇,只管问她,“你意思是终于开窍想同我联手,把温乾拉下马?小姐,空头支票兑不了现的,你拿什么本事和我谈?

再有,我实难相信你对冠力有此等忠。它没给过你什么,反过来,你对它也只是半道拣来的薄情,比纸还薄。”

他笔挺站立时候,低大半截的温童总需仰首瞧,脖子都抻酸了。

她面不改色反问,“那你呢,你对冠力有几分忠”

对面人丢神,片刻后不恼反笑,“考验我?你能从我嘴里套出什么话?”

实眼歪头,“城府我玩不过你,人情交际上也没你吃得开。因此我判断一个人是黑是白都凭直觉,凭你说话口吻颜色,只要你说,我基本不会揣测话外音散什么深意。”

“噢……”尾音拉得长长,某人顿几秒再话道,“那我说喜欢你,你也不散什么深意?”

温童当即一懵,头訇然地擂起鼓。

所幸他没叫她难为情下去,自行推翻,“你看,信口雌黄前也不起草稿,轻易就能打嘴。”

“我也没着道儿啊!”她受挫乃至气急,“您还是庆幸这话没给女朋友听到吧,否则我跳黄浦江都洗不清。”

赵聿生在咫尺间,目光去她眉睫刮了一遭,就这么盯牢她,十余秒没接话。

莫名温童神思就因此拐去那晚乌龙,以及背锅被拍事,她清扫下喉咙道:“那歌星应该是你女朋友吧,我这点推理功夫还是有。”

“你眼睛很酸?”

“嗯?”

“眨得没个停,再眨要痉挛了。”

“……”

……

神识逃也似的归回现实,温童禁不住翻出滴眼液点了两记,再调去工作状态。

顺便,把有关赵聿生和铭星暗箱牵扯的舆论,悉数拷进盘里。

*

周二这晚,拓展训练前夕,预报明晨放晴,老天不得歇地赏入伏前最后一场甘霖。

温童有份下周出勤的任务,精密机床代理商大会,这是每位销售翘首以待良机,可以笼络好些下线人脉。

几乎整个销售部都将出动,她自然不能独孤,同时也意味着,须得万事俱备才不会在抢人战里落得手空。

同事即敌手,平日笑嘻嘻,枪响了谁也不饶情。

于是她再度拖沓超时了。

也再度和晚走的赵聿生电梯中不期而遇。

“明天拓训还走这么迟?”他开口的时候,视线朝玻璃幕墙外。公司除开逃生用的一律为观光电梯。

鸦青夜色里,耿耿星河不在天际,尽数在钢铁森林和遥遥人间。

“嗯因为在给下周的代理会临时抱佛脚,笨鸟不先飞,迟早给人扔后头。”

赵聿生回头看她,“背靠大树好乘凉,你识人前亮出自己身份,能加分。”

“我不想要这个作弊分,虽然的确,出了象牙塔谈公平很奢侈。但我借由小左吃到了训,非黑即白的章法和既定道德准绳下,投机者势必更有概率遭到反噬。”

他目光声踅回去,来了句难辨否肯的应答,“你是怕反噬,还是怕再被人当成往上爬的垫脚石?”

“能给人做垫脚石,双刃地想,起码我还有利用价值。”

赵聿生没过多赘言,只拎出兜里戴腕表的手,曲指叩叩玻璃墙,叫她随之朝下望:

环融中心制高点的镭射激光灯,雨幕中以睥睨姿态,扫过地面蝼蚁般的众生。

“垫脚石只有用完了趁手被丢命,垫到多高,丢下去摔得多重……”

他侧首来望她,“再被打回原形,你舍得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21章

舍不舍得。

温童私下也取舍过题。

由俭入奢易, 由奢入俭难,人根底里接受不了阶级层的逆向转。她时常从噩梦中惊醒,种极端, 有人鄙弃她虚荣慕权, 也有恨铁不成钢拿的:

想庸碌多久?哪种活法不是活,而你, 不论落进泥潭是么江河湖泊, 都一副摆不脱的臭鱼烂虾命。

其实很大部分上,温童的踌躇源于对母亲的歉仄感。

怕妈妈托梦来发难:有多刚烈, 你就有多贱骨头。你的坚持败得精光。

她不能坦诚地回应,曾经随你绝笔记恨过的那个人,渐渐叫改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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