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艮第红(14)

避风港的开间里,温童在蒋的悉心提点下,渐渐摸透了些这行的销售门道。销售吃资源是一说,制造业的销售非同于传统商品,一袋薯片一锤定音,就地能拆包嚼个嘎嘣脆。

它走的是长线一条龙,涵盖前期打样、中期销售和后期服务。

而蒋宗旭的职位,销售工程师,是既能参与到产品技术层面,亦懂卖嘴皮功夫的特殊销售,“也就是说,我比你们多些先天优势,客户一听我说懂技术,十有八.九能被唬到。”

蒋宗旭将将而立,并非上海土著,早些年父母落户过来,他因人才引进的政策也于前年挣得户口。

是苦出身,人也务实肯干。至少温童对他初印象如此。他说他过去公司离家远,为了省俭,甚至睡过元一晚的大通铺,半夜醒来,鼻头就挨着陌生人的大脚趾。

公司在销售这块,一来看重经验派。从而这里大多女性已然拖家带口,和相相难有共同言语。想巴结的上杆子来,看不惯她沾亲带故的,眼皮子都懒得掀。

因此,肯同她自来熟的蒋宗旭,自然搏了人情加分。

乃至他突兀地邀约一道吃晚饭,他做东,温童也没好否掉。

十点缺一刻,她离位去厕所,顺带刷微博松泛一下。

温童逛微博和普罗大众一样,开屏点进去,先看热搜榜,后回自留地首页。

她刚迷糊怎地大上午的,热搜第一就是“沸”,戳入一瞧,脚底板的血也悉数沸到天灵盖:

当红炸子鸡倪非疑似恋情曝光,和金主公寓私会,现身对方车里。

那配图再怎么马赛克式的糊,化成灰了,温童也瞧出来是自己。

什么鬼,她不明就里、未知全貌地炸毛,吃瓜吃自己头上了?也不尽然,因为她天大的荣幸被人当成大明星呀!

隔夜怒火和新添的冤枉气胶着在一起,温童直觉赵聿生就是她臆想的巫蛊人偶,她早在脑中扎他一万针了。

迟迟她捡回些理智(即便后槽牙还在打摆子),兀自从厕所出来,直线奔去总经理办公室。

门是反锁的,她恶向胆边生地笃笃砸门,一副气鼓鼓的杀心已起状。

不多时门洞开,窄缝里有吴秘书狐疑的表情,也有某人远远丢来的“谁”,叫人头目森森然的语气。

“赵聿生!”温童没睬吴秘的阻拦,三两步抢进门,冲案前脸已经垮掉的人叫板,“你外头那些浮花浪蕊我没意见,但是叫我躺枪就很没品了吧!我不管你私底下和那什么歌星是真是假,可这张照片,千真万确,毋庸置疑,拍的是我。

我没有肖像权的,凭什么按头我是别个?你一下九流的宗桑,昨晚……”

她急急歇口,不能再讲了,多说多错,越说越跑偏。

就紧着屋内众人目光搜刮过自己,她骨骼发抖,脚下穿钉地站原地。

办公室冷气打得极低,窗外云端掉落的闷雷,大一声小一声,音波捶在窗玻璃上,共振进温童心口。

在场人都不无尴尬,打哈哈圆滑过去。

赵聿生缓缓起身,一脸寒色地欺她跟前。温童下意识后撤,也免不得吃到他衬衫上停留的凉气。

“你长眼睛了吗,以前实习的四家国企、五家小排挡,也许你擅闯总经理办公室?以为自己能耐很大?也是,毕竟关系户,这世道虽然变了,裙带关系还是够硬的,对吧?”

他劈头盖脸数落她了,外头风雨仿佛泼到他眉眼间。

事后温童才听吴秘说,这场会谈尤为打紧,她贸贸然冲进来,好险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一码归一码,我关不关系户和这件事……”她话一冲口,就由面前人无情抢白。

“现在我没空,我在忙,看不出来吗?你出门不安眼珠,脑仁也撂家里了。”

温童臊得双颊通红。她目光从赵聿生阴霾色的面上移开,怂包地猫去他左胸口袋,却又蓦然记起昨晚,他吻她的时候她手就无意识抵在那处。

慌慌张张,目光再度挪开,索性埋到地砖上。

“你是不是故意招我不痛快,讨厌我来着?”她压低音量诘问。

赵聿生嗓音掉在她头顶,“故意招你,我没兴致也犯不上。但是讨厌你,我的确,”

话完,抹过身面对局外人时,又换一脸和煦颜色,“叫各位扫兴见笑了。严师出高徒,赵某对器重的人才总是高标准严要求的。”

他着吴安妮为茶几上再添三份茶点,每人杯里满上水,然后联络他请客惯去的名宴酒楼,中午摆桌招待各位吃酒。

末了,侧首看门边一眼,提醒悻悻而去的温童,“把门带上。”

第12章

公司楼下有家居酒屋,开间三米进深六米,不大的占位,却经常喂饱申城员工。

“因为食堂,你懂的,多数人不高兴吃大锅饭,”藏青暖帘下,尽主之谊的蒋宗旭提醒温童仔细脚,“看你好像没习惯穿高跟。”

离神的温童没接收这句话。眼前的小灯笼、艺伎挂画、榻榻米,和她情景交融了,她想到最近在追的日剧,《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

追得上头,前晚还和苗苗隔空鬼叫,说编剧脑骨骼清奇,剧情脱缰式发展:

深海晶的前男友,也即男二竟和女二睡了。

温童气得胃酸反流,她和苗苗一个站男二一个站男主,这下真好,她脸肿老高。

苗苗事后诸葛地笑她:男二就是阿乌卵啊,干嘛不好要喜欢他,松田龙平的脸不香吗!

温相相:我有初恋情结,行吧。

有初恋情结,像电影映到一半还在留恋开场龙标,故事无论有多少张面孔,最初即最难忘。

总之,什么朱七七和白飞飞、郭芙蓉和祝无双,

苗苗永远站后者,而温童坚定不移先来党。

她又意难平到向程头上了,再加,上午受的那顿气隐隐要发作,她即刻知会蒋宗旭先自便,“我去上个厕所,”

实则是出门缓口气。

夜色下的金融区,像金宇澄手下最浓墨的一笔。暴雨已休云开星朗,门前一排国槐树盖,抖落积雨和蝉鸣。

一整日的紧绷感抻着她快分裂,此刻终于有契机破功,赊几滴眼泪来委屈一下。

她不是没讨过骂,但没哪回比这遭冤,甚至和阿公倒苦水,她想回家,不干了,爱谁谁罢!

成年人的世界也许前脚在上坡道,后脚就下坡道。

“为什么不干了?”阿公过问。

“因为……”说话时,温童就额头趴在走廊落地窗,来不及吞下哭腔,倒先瞧见总经办出来一伙人。为首的赵聿生,一手递设计总工掌中,一手扪对方肩头,唇梢一尾见礼从容的笑,

“设计上我是门外汉,无条件尊重专业意见,研发部那边有什么相左的地方,我会叫他们以贵团队为主。”

那总工满意值爆表的样子,一口蹩脚中文毕,再张嘴却是日语。温童心绪跳脱过去,本意想看热闹,没承想,听到赵聿生熟极而流、字正腔圆的日语发音。

她吃瘪,更像是自惭形秽,和阿公反口说没什么,“我瞎讲的。”

这之前,情绪就像哑炮,响不成也得点着;

之后,这口气就是笼上馒头,不蒸也得争。

她撂电话的时候,天外一声击地惊雷,整层楼短路眨闪般地煞白一下。她侧过首,不远处的某人也投来一眼,笼统的、不含情绪的,

像记得自己骂过人,但不记得骂过谁的一眼。

……

“你还需要烤牛舌吗?”明档前,蒋宗旭第遭操心温童的胃口。他瞧她兴致缺缺,眼尾还洇着些红,问她又回不打紧,那没法,三分熟之下不便对隐私探究过深,只能借细节表达友好。

“不用了,谢谢。”其实今晚注定零食欲,强捱着几根烤串下腹,温童就阵亡了,单手有请状地回礼蒋宗旭,“你继续吃,不用在意我。”

晕黄灯光下,和乐三弦里,蒋宗旭一酌一食间看到的她,寡色风外一件薄皮衣,齐肩散发水波卷,骨子里该是欢脱的本性,但挣不出笼。

“其实陪我一道吃饭,太降你身份了。回头温董晓得了,要扣我工资的。”

“胡说什么?”温相相一脸错愕,拜托,她不想过分被抬咖,既然一道工作那就是战友,兴许不会有并肩冲锋的生死义,也有抬头低头见的同行情,

“你不用和我太见外,就那些杂七杂八的标签,不必贴,直接当我是再平常不过的同事。没什么谁高一等谁低一级,话说回来,我这种一门都不门的草包,还得跟你们学本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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