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一层层铺下来,这天也渐渐凉了。杨真打开车门,想到今天还要去喝茶餐厅里兑了许多糖精奶精和劣质茶粉的奶茶,顿时就有点反胃。
他躲进了树荫里,踩在干燥的一块地砖上,低头点起了一支烟。
再抬头时,便看到余心从一旁的沙县小吃店里走出来,往修车店的门口走去。
杨真很吃惊:他没想到余心都这样了——都这么多钱了,连锁店一家接一家地开着,居然还是这样一幅模样。
洗旧了的格子衬衫,里头贴肉穿着一件毫无品味可言的T恤,还能看到“健身”二字。腿上是一条牛仔裤,只到膝盖,也同样是洗旧了的,裤上几处破洞,由于本体太旧而无法辨认破洞是独特设计还是真的破洞。余心走到距离杨真不远处,站定了,露趾拖鞋里的那双脚像是紧张似的,脚趾缩了一下。
杨真欣赏完他这一身的装扮,慢慢抬头,把目光落在余心的脸上。
余心手里拿着一杯饮料,嘴上咬着一根吸管,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没变,他一点儿没变。杨真心想,还是那副扶不上墙的样子。
杨真想了想应该说什么。他脑子现在还有点没回过神——他是完全没想到,就这样等到了余心。
守了半年,真是什么情况都想过了。余彬彬说余心没事,活蹦乱跳的,一会儿在欧洲的这里,一会儿在南美洲的那里。杨真甚至觉得自己跟余彬彬也成了战友:余彬彬有时候偷懒也会翘班请假,但杨真是雷打不动的,每天一定要报道。
“你跟他说,说我在找他。”杨真告诉余彬彬。
余彬彬不肯:“心哥要是知道我帮你传话,他会揍我的。”
杨真觉得余彬彬这个人真是不厚道,太不厚道了。但是今天站在树下看着余心惊愕的脸,杨真才意识到,余彬彬也是帮了自己的:比如他没有把自己守在店子门口等余心的事情告诉他堂哥。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一声没吭。
杨真有些受不了了,朝前迈出一步。
余心像是受惊一样,把手里的饮料杯子往旁边一扔,转身拔腿就跑!
“……我靠!你跑什么!”杨真把烟踩在地上,立刻追了上去,“是你骗了我,你他妈跑什么!”
☆、第19章
杨真是跑不过余心的了。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余心都很能跑。
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外面晃荡,余心锻炼得更加结实了,脚下生风地狂奔了两个路口,才想起回头看看。
他没瞧见杨真。
在原地打转片刻,余心“唉”地长叹一口气,开始往回走。
过了一个路口,他便立刻看到杨真了。
杨真喘着气,蹲在一个花圃边上,抓着自己头发。
花圃里头开着刚被剃了头的金边丝菊,杨真这么大个人死气沉沉地卡在那里,格格不入。
余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回头。
余彬彬没有告诉过他杨真一直在等,但今天看到杨真,他立刻就猜到了。
有什么好等的呢?他一边想,一边慢吞吞踱过去。
我是值得你等的人吗?不是让你没面子、丢你人的家伙?
无数问题团在余心脑袋里,把他本来因为饿而有点转动不开的脑子弄得更加复杂了。
路口的红灯极为漫长,余心就隔着一条路看着杨真。
他看到杨真抹了抹眼睛。
心口跳了跳,余心半是惊讶半是困惑地猜测:他哭了?
金边丝菊的叶子又密又厚,花也沉甸甸的,一团团簇拥在杨真身边。
有细小的虫子无声地飞来飞去,扑到他脸上。
他在脸上抹了又抹,想赶走这些无聊的小虫。
正赶得专注,面前投下一片阴影,是一个穿着破牛仔裤的男人站在了自己面前。
杨真吃了一惊。
这惊讶来得快,去得更快,同时在忙乱中让他没能保持住身体平衡,在往前倾的时候禁不住一把抱住余心的腿,以保持平衡。
余心:“……”
他心中疑窦重重:这人不仅哭了,还抱我大腿?!
杨真很快也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容易生出误会,连忙放开手。
路上有个人走过来,踟蹰片刻冲杨真喊了一句:“杨老板,你追到债啦?”
杨真飞快看一眼余心,又转头去瞪着那茶餐厅的老板,示意他废话少说,尽快离开。
老板没眼色,但有一副热心肠,见杨真没有否认便朝着他俩走过来:“你快抱紧,别让他又跑了,我帮你……”
杨真嘴角动了动,突然蹦出一声:“别过来!”
那老板终于察觉不对,连忙转头走了。
余心低头俯视着又一次打算伸手抱住自己大腿的杨真:“你找我追什么债?还报警?”
杨真心想这人消失一趟,连耳朵也不顶用了。他也不顾面子了,就这样紧紧抱着余心大腿,有几分无赖的味道:“你别跑了……你跑不了。”
这下真成追债的了。余心皱眉在他脑袋上一敲:“你追得上我吗?你一天到晚坐车坐老板椅,根本跑不起来。”
杨真其实根本没想过自己要说什么。他完全没料到今天会碰到余心,除了将这个人困住、抱住,他也不知道该讲什么才好。
僵持片刻,余心又戳戳他脑袋:“别在外面丢人了,回去说。”
杨真这回完全不在意丢人的是自己了,立刻问:“回哪儿说?你家还是我家?”
“修车厂!”余心怒吼。
杨真第一次进入总店老板的房间。他发现余心对这里似乎也不甚熟悉,意识到自己困惑的眼神之后,对面的破牛仔裤青年咳嗽两声,示意杨真坐下:“随便坐随便坐。”
他放弃了寻找空调遥控器:“不冷吧?不用开空调吧?”
“你不常来?”杨真突然问。
“不常来。”余心坐在他对面,靠着沙发背,是一个很闲适的姿态,“我主要是投资,不管经营决策。”
杨真点点头:“这段时间……余彬彬说你一直在外面玩。”
“对啊。”余心晃动脑袋,“到处玩,反正有闲也有钱。”
他等着杨真问下一个问题。比如“你哪里来这么多钱”,或者“你为什么要骗我”。
任何问题都可以,余心早就在心里演练好了答案。
但杨真没有如他所愿。
“芒果和柠檬都坏了。”杨真说,“没人摘。”
余心一愣,顿时想起他家里的院子,和院子里那些芒果和柠檬。
“长这么多?”他满心怀疑,“早就没了吧?”
“七八月芒果熟了,我又没时间打理,全都掉了。”杨真比划了一下,“院子里全都是芒果的味道。”
余心心疼坏了:“你知不知道你那几棵果树都是好树?真是浪费。”
“不懂。”杨真看着他说,“这种事情只有你知道,我不知道的。”
在杨真直勾勾的眼神里,余心开始有了莫名的紧张和烦躁。杨真果然是故意的,这个人的心思比自己要深沉多了……也坏多了。
“我对你和你家的芒果柠檬全都完全没有留恋。”
“那你为什么回头找我?”杨真立刻问。
他完全从重遇余心的震愕之中回过神来了,两三句话就把这场对话的主导权抓回了自己手里。
余心尝试和他对抗。
“我只是想看看你跑不动又追不上我的样子有多可怜。”他故意冷笑着说,“看你这么可怜,我心里高兴。”
杨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欲言又止的样子。
余心受不了他这副样子。杨真的面容对他来说仍旧具有极其强烈的吸引力。分开的大半年里,因为见不到人,怨怼消失了,又因为他见识了更多的人,也开始尝试去理解杨真各种想法的源头,虽然仍旧觉得不可理解,但在愤怒之外,他越发有了种冷眼旁观的局外人心态。
洒脱多了,也无所谓了。
“我可怜,你就高兴?”杨真低声问他,每一个字都落得很轻很轻。
余心让自己硬下心肠:“是啊。”
杨真点点头,似乎是笑了一下。
“那你可以更高兴点儿。”
余心:“?”
杨真搓了搓自己的手指。金边丝菊的汁液似乎沾在了手上,或者是那些该死的嗡嗡乱飞的小虫的尸体,他觉得指尖不舒服,甚至在微微发颤。
“我去过德胜街,去了很多次。”他慢慢地说,“虽然已经拆得差不多了,但我的家……还有你的家,我还记得在哪里,我闭着眼睛都能走。但是街上所有我熟悉的地方都不见了,也没了那些认识你或者认识我的人。我想找人问一问,余心在哪里你知道吗……没人能告诉我。他们问我,余心是谁?我说以前德胜街的黑道大佬啊,这么高,这么瘦,走起路是这样的,蹲在街边吃牛杂的时候又是那样的。”